春风望野阔,秋痕入梦遥
很难说《望春风》是不是格非最好的小说,但一定是迄今最好读的。
“腊月二十九,是个晴天,刮着北风。我跟父亲去半塘走差。”
多么清朗的江湖气。
对格非这个名字的印象最初来自少年时家里书柜里的盗版书,封面是阴沉歪斜的宅门,倒是与后来《褐色鸟群》之类带来的惊心阅读过程契合。那时对先锋拉美意识流博尔赫斯之类文青必备口语词汇没什么概念,只感觉这人像是发烧过了头,飘在空中俯瞰着大家说胡话。
无论承认与否,他对探索文字排列奥义的执念远远大于讲好一个故事。
时隔多年后他在教学实践中把探索当成了职业,发表的各种文论倒是清晰可爱,起码从不闲拉碎扯,而是横卧在文本之上,用心揣摩着创作者们的心思。
既是万里挑一的明白人,《望春风》上半阕的风格自然是格非主动的选择。
流动的乡野风景,流畅的布局与人设,悬念鼓动的情节,沉落密实的语言风格下轻盈侧写的风格有意避免向大时代“偷光”的尴尬,一切都向着一部传统经典攀爬着。
然而后半部突然卸下了平淡的伪装,以摆脱平庸的姿态赤膊上阵,打碎常规布局,用一种类似POV的模式揭起伏线,同时把情节引向了不可知的方向,顺便,也放弃了简单易读一气呵成的机会。从叙事的角度看,收束的结果何其糟糕,让人不得不喟叹作者大爱的《红楼梦》永久缺失和《金瓶梅》决绝终了的高明。
望春风,望春风,这次回归传统的尝试终究因为本性难移而非常不彻底地偏向了,真正是“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相声里有个老包袱,说是“保证你能活到死”。《望春风》就在弹唱着这种调子,是高等生物在半梦半醒的懵懂间面对生死无常的感觉。
这种无常感外化为消失与告别,具体到书中1958到2007这五十年间,全是乡野风景、道德传统和人际关系的崩坏。
这种转变并非自然而然,而是一种断裂,时间被划分为时代是种断裂,农村舒缓节奏与高速城市化进程构成断裂,有限资源分配与无限信息虚像促成断裂。在这种急促的裂变中,原本拥有鲜明性格和独特生活轨迹的人们被挤扁或甩脱,成了无人在意的渣滓。
因此《望春风》这种前后断裂式的故事呈现方式应该也源自对主题的照应。后半部分本拟揭起条条伏线,照应前文,顺便形成如今已不再新鲜的回环叙事,但由于缺乏调和,东西方风格杂糅得太过明显,每个读者都能强烈地体会到虎头蛇尾的断裂感。
这种断裂在创作上也许是在深度突破《红楼梦》和《金瓶梅》那种惊心动魄土崩瓦解的崩坏传统,但观感终究不佳。
格非始终不承认自己的作品“落入俗套”,可如今的读者已经不同于几十年前,根本不再需要什么套套。
《望春风》的情节纵有种种古怪难解之处,但主旨一望可知。
传统消失了。政权更迭的折磨、乡土传承的失落、贫穷带来的肉体和精神沦陷,这一切都不不如资本驱动力和城市化进程威力巨大。那种碾碎一切(包括明净山水)的气势被拆分开来,揉进了琐碎的情节。
故事的结尾注定会有争议。
格非动用了作者特权硬生生地拓出了一块桃花源或曰乌托邦,却并未给出明朗的未来。故事其实折返回了原点,用一种平静、缓和的节奏,展示了踱步面向死亡的姿态。这姿态粘合了支离破碎的情节,也消解了如何在有限篇幅中及时收手的难题。从这个层面看去,创作者和书中人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如何在有限空间和单向时间中不断作出唯一的选择,然后依靠虚幻的记忆回溯塑造出完整的生命轨迹。这个难题的答案并非回归传统,而是给经历以合理的修正与解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好了,其实吐槽这么多不是放弃阅读的理由,读罢按捺不住说话的冲动反倒让这本书真正值得一读。
我在这边望了望,你那边就吹起了春风,或迟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