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地淌过枯萎的心
关于作家,毛姆曾有过“作品即人”的论断。简单说来,有什么样的人生,就有什么样的小说。比如珍妮弗·伊根。世人皆知她是苹果教父乔布斯的“最爱”。她自己反倒不以为然,宁可做大写的“珍妮弗·伊根”,也不做躲在名人阴影下祈求恩赐的“小”女人。她挥挥手告别乔布斯,转身投入文字洪流,以实力闯天下,靠小说谱心曲,终于有了《翡翠城》、《恶棍来访》等一系列佳作的问世——这大概也是伊根在八卦之外带给我们的又一个惊喜了。 表面上,《翡翠城》重复着传统叙事的老路,在女作家惯常的领域(两性关系、婚姻家庭)里不懈耕耘,可骨子里仍在玩着《恶棍来访》式的后现代把戏。如果说《恶棍来访》是由若干故事叠加而成的长篇小说,《翡翠城》则化整为零、于零散中找大同,堪称“反叠加”的绝佳范本。为此,伊根不惜删枝减叶,用短篇的容量唱人生的大戏,将关乎时间的庞大命题轻易地拆解成11个小故事,从不同侧面烘托出唯一的主题。如此循环推进,好比多声部的合唱。就算是众弦齐鸣,也掩不住独自奏响的主音。 属于伊根的主音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还记得《恶棍来访》里,昔日的摇滚明星多年以后发现自己成了“没人在乎的肥佬”。伊根的一句话道尽他的无奈,也点明时间的残忍,“时间就是恶棍,对吧?你是想让那个恶棍把你玩得团团转?”没错,时间正是魔鬼代言人。它逼你长大,催你变老,又在多年后把你变得面目全非:曾经形销骨立的小清新转眼成了臃肿油腻的土肥圆;梦想被远远抛开,成了无用的念想;失败挡在门口,怎么赶也赶不走。 这大约是美国当代文学最常见的景致了。作家以自我人生为圆心,为时代画像,顺带打捞起林林总总的失败者,并以此构成现实主义的洪流。比如理查德·耶茨。在小说《十一种孤独》里,我们看到孤独(失败)的十一种样貌。可是,救赎在哪里?作家沉默不语,我们不得而知。不用说,正是时间这个恶棍举起锋利的杀猪刀,将梦想拦腰斩断,将现实踩得稀烂,让年轻的心困惑惶恐,忘记了自己也曾有过的抱负。这样的现实很肮脏、很强悍,它以低沉迂回的调子挡住前路,几乎让人忘了这个世界还有一种被称为“希望”的东西。 但希望终归是有的,至少伊根并不绝望。既然失败已然成为主流,那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另一种可能?伊根很清楚自己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她不是看不清席卷美国文坛的厌世风,只是不愿放弃本心,盲目跟风罢了。《翡翠城》是时间之书,也是希望之书。在11个不同的故事中,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听到“时间急匆匆消逝的声音”。它或隐或显地存在于字里行间,构成小说的隐含叙事。同时,彼时的伊根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拿市场说事,不能也不敢轻易纵容恶行的存在。或者说,时间恶棍还没来得及戴上恶毒的面具,就被一把拉起,充作济世救人的良药,于是竟有了那么点难得的人味。 《翡翠城》的最末一篇名叫《月亮姐妹》,写的是14、5岁少年人的放浪生活:彻夜不归、露宿街头、纵酒闹事、为女人打架、用涂料罐涂鸦。但说到底,他们很清醒,清楚地知道世界的“可怕”,知道时间足以摧毁所有美好,仍然执着于并不真切的未来,以致言谈也带有青春的无畏。“我在做的就是在看。我像塞拉斯一样,我心想。二十年后,我仍会活着。”就像是一道宣言,是对时间的挑衅,或是对老去的藐视,也是伊根的自白。那么,“活着”指的是什么?是像后妈一样衰老不堪、等待时间的荼毒?还是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未来? 当然是希望。伊根的写作向来有“冷治愈”的美名。地球人都知道“治愈”是个什么玩意儿,耐人寻味的反倒是那个“冷”字。换句话说,治愈还是那个治愈,鸡汤却不是那碗鸡汤。至少在《翡翠城》里,我们永远找不到浓稠粘腻、让人闻之掩鼻的励志味儿。这是一部人生大书,服膺于作者所见的“现实”。长期的职业训练赋予伊根清醒、中立的姿态,既不过分介入,任由情绪掌控文字,沉浸于哀戚当中无法自拔;更不现身说法,摆出圣人面孔贩卖处事哲学,强行为世人洗脑,将单纯的文本变为教条的滥觞。 可是,要保有中立,必须先让自己沉入生活,切切实实地感受,尝其苦、品其涩,而后体会其甘甜。本质上,伊根是谦逊的。作为一个谦逊的写作者,她巧妙地与人物站到了一起。她是如此沉迷于世事的变幻,更爱以笔墨制造、展示日常生活的“激变”。这种“激变”带着她的人物跨越最初的失败,在治愈的路上狂奔。你可以称他们是“幸存者”,《翡翠城》则是一曲幸存者之歌。《一块》里,宁静的家庭生活在母亲意外死后消于无形,肇事者布拉德利从此跌入低谷。6年间,他被当作灾星严防死守,终日宅在屋里摆弄模型、拼图。在这里,拼图就是人生。上百块碎片彼此混杂,没人知道未来究竟会走到哪一步,更没人弄得清它本来的样子。 但别担心,伊根告诉我们,只要拼对其中一块,“一切都会好转”。那么被逆转的人生呢?或许只需假以时日,就会顺顺当当回归正途。同名短篇《翡翠城》写的是时尚圈中事。生于加州的罗瑞漂在纽约,做着收入低微的摄影助理。同样来自异乡的模特史黛西深信自己终会成功。但“恶棍”毕竟还是来了。两人相约去酒吧,不料遭遇同行的奚落。此时,罗瑞终于看清了纽约:它是应许之地,也是废弃之城。好比翡翠的光芒,“引他们望穿秋水”的成功远远挂在天边,“总在远处闪耀,就算你走得近了,依然在远处”。 故事说到这里,似乎走到了“此路不通”的死胡同。但事实上,一切才刚刚开始。换言之,既然前路注定凶险,又何必抱着执念一条路走到黑?换条道路,未必不能把世界看个清楚明白。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伊根,既不授人以无谓的希望,也不愿炮制虚幻的梦境。她和她的人物一起实实在在地生、实实在在地活。我们看《翡翠城》,仿佛看到《十一种救赎》:11个故事应合相同的时间脉络,稳稳当当地走在“失败—治愈—希望”的路上,没有刻骨的哀痛,谈不上逼人的寒气。仿佛现实人生的一股清流,缓缓地淌过每一颗枯萎已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