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死亡的颜色,那是春天
一趟华沙开往基辅的国际列车,疾驰在死寂一般黑暗的大地上。一个男人靠在车窗前,手里捧着一本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火车在乌克兰边境线的一座小站停了下来,车厢下面必须要换上一对新的轮子,才能在1520毫米宽的俄式铁道上继续前行。
“一块块的肺和肝从他的嘴里出来…… 他被自己的内脏呛得喘不上气来……”
荷枪实弹的边检人员走上火车时,男人仍在喃喃自语。
此刻摆在我眼前的,不是罗切特的《雪国列车》,而是一本法国漫画《切尔诺贝利之春》。在计划五月踏上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遗址之前,我只能先跟随这个叫艾玛纽埃尔的漫画家,来出窥豹一斑似的先睹为快。
和法国人出发前如出一辙,焦虑、无助,对自身的质疑,对未知的恐慌,以及来自家人的千般阻挠……艾玛纽埃尔甚至为此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手疾”。身为一个漫画家,他很可能再也无法画画了……
毕竟,1986年4月29日的那场核泄漏灾难,差一点毁掉了整个欧洲。在苏联政府投入了数十万人救援后,局势才算得到了控制。而曾经美丽丰饶的小城普里皮亚季,也因此变成了一座寸草不生的鬼城。
与作者一样,我也曾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感受到了这种颤栗的恐惧,和撕裂的痛楚:那不顾安危给4号反应堆盖上石棺的“清理人”;那明知丈夫辐射严重自己又身怀六甲,却仍然不肯离去的妻子;那流离失所之后又悄悄逃回来的老人……
20多年过去了,弥漫在空中那一抹死亡的颜色,仍旧是黑色的吗?
翻开这本书的第46和47页,我曾长久在此驻足。那是艾玛纽埃尔想象中一幅黑暗恐怖的末世场景。一面听着俄国乐队Dry River一首长达19分钟的后摇,一面陷入到这种没有边界的虚无之中。或许在这一刻,我也看到了死亡的颜色。
跟随着漫画家的视角,我们来到了隔离区,来到了普里皮亚季。那一幢幢苏式风格的集合住宅,配套完善的各种基础设施,以及那一面暗红色的镰刀锤子……历史的车轮已经将这片土地碾得支离破碎,她早已属于一个独立的国家乌克兰。但在这片废墟之上,一个伟大帝国的遗体却仍旧矗立着,犹如一具不能行走的丧尸。曾经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仿佛永生永世地凝固在了这一刻。
这是全世界最牛逼的摄影师,都无法创造出的一幕经典定格。它将在历史的浩瀚云烟中,逐渐被大地吞噬,就像那个如恒星般消逝的红色帝国。
然而,恐怖和死亡之外,这里却还埋藏着一些如曼珠沙华般的幻世之美。甚至连辐射测量仪中不断跳动着的微西弗指数,也不能左右这种绽放着的废墟之花。
一如任何一场欲望之下的猎奇,艾玛纽埃尔从无到有,来到陌生的切尔诺贝利,心中难免带着一种扭曲的创作初衷:比如充满恐怖的灾难元素,或者黑色弥漫的怪异大地。这种扭曲带来的煎熬,甚至在面对诸多好心当地人举起的伏特加时,都无法释怀。
这种冲突的高潮,终于在他遇见隔离区的五彩树林那一天,姗姗来迟了。他被眼前的神奇景象彻底迷惑了:那深绿色的树叶、亮黄色的嫩芽、胭脂红色的针叶林、靛蓝色的桦树,以及随风轻舞的白色花瓣……这怎么会是切尔诺贝利,这分明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呐!
他陷入了迷惘,当遇到河岸上那群踏青、郊游的人,他更是“无法理解”了,“怎么会有人来这里呢?难道只是为了追忆那些失去的家园?”
他问同伴吉尔达,如果把切尔诺贝利形容为“美丽”,这到底恰不恰当?
吉尔达也选择了沉默。
在女导演Michale Boganim的电影《湮没之地》里,我们看到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反应堆失事时,那一抹抹黑暗中升腾而起的绿光。那宛若北极光一般美丽的景象,却成为一场巨大灾难的死亡之舞。电影忠实还原了《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那一幕幕让人悲伤的过往……但普里皮亚季的乡愁,又岂能因为一场该死的灾难,就被这些热爱生命的普通人遗忘?
我依稀记得那个坐火车“逃亡”的工程师。他在混乱中丢失了妻子和孩子,于是只能在一趟又一趟的火车上颠沛流离着。多年以来,已经精神错乱的他,每当流浪到一座火车站,都要到售票处前买一张到普里皮亚季的火车票。得到的,却永远都是一句冰冷的回复:
“普里皮亚季,开玩笑吧,那里早就不通火车了。”
这多么像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地下》里那一句台词,“这世上已经没有南斯拉夫了。”
同样还可以提起一部叫做《奇迹泉》的电影。一个日本人本桥成一,跑到白俄罗斯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子里,架起摄像机拍了这部纪录片。因为那场震惊全世界的核辐射,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老乡,都在政府的号召下被迫搬走了,这个村庄也从此“消失”了。但仍有几十名固执的老人,又悄悄返回了一辈子不愿离开的家乡。幸运的是,村子里那口有地下泉水的老井,却并没有遭到辐射。于是这群固执的老人,就这样创造了生命中的奇迹,全部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
当艾玛纽埃尔看到那些快乐的人们,他甚至都忘记了一直在遵循的食品安全问题。正是这些可爱的人们,激起了他边走边画的欲望。即便语言不通,即便画的不好,那又能怎样,重要的是在画。他一张一张地画,在春天万物复苏,一片生机的隔离区……这是生命中最原始的律动,和生活中最简单的质朴。因为这些人,因为这些在阳光中奔跑的孩子……
我想,艾玛纽埃尔终究还是找到了答案。
工程师还是没有回到普里皮亚季,他的余生可能都会在火车上度过,或者在隔离区的一座墓碑上:对于他的妻子和孩子来说,他们会在那里祭奠他。祭奠那失去的家园,和那个永远回不来的男人,以及他们曾经如此美好的昨天。
愿上苍保佑所有苦难中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