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的意义——在动荡不安的时代
2016.10.17
本书标题的下边,还附带着【19世纪法国乡村的影响状况和感官文化】这一行字,起先我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阿兰.科尔班要特意要把时代背景设定在19世纪,钟声的起源远早于19世纪,钟声的衰败也不止于20世纪,在漫长的历史中为什么定格在这里?于是我去重温了一遍19世纪的法国历史。
这是世界剧烈动荡的一百年,更是法国内部忙乱不安的一百年。法国大革命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出现,但随即又被拿破仑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所取代,之后的几十年中,“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法兰西第二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交替登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政局变化之后,是权力体系繁杂的更迭,放大到民众们生活中,则是掌权人的不停更替。
不仅如此,19世纪也正是工业革命经过发酵以后开始迅速发挥其影响力的时代,新技术的出现从方方面面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蒸汽机的出现冲击了传统的小农经济,越来越多的人从“农民”变成了“工人”。同时一位名为Georges Auguste Leschot的人采用名为“Pentograph”的机器生产钟表零件,使得钟表零件的标准化成为可能,于是钟表也在此时开始出现并广泛被使用——时间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
一样东西的价值,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已经习以为常时是很难被发现并在意的,比如说一把牙刷,平时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小用具,牙刷的价值往往会在没有东西刷牙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钟声的价值也是同理,在此之前,钟声就如同人们生活中的背景音乐一样,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存在着,指引着人们的作息,然而当历史的动荡冲击到了钟声的节奏,甚至想要连同钟本身也别剥夺走时,钟声的价值才被彻底凸现出来。阿兰.科尔班选取19世纪这个时间段,也许正是因为这是钟的命运最为多舛的一个世纪:被剥夺、被融化、被重建、被舍弃……可以说钟是19世纪法国历史更迭的终端体现,也是人们精神生活与日常生活变迁的缩影。
钟声的意义
19世纪法国画家米勒有幅著名的油画《晚钟》,在黄昏的余晖里两位农人还在田地间,晚钟敲响的时候农夫脱下帽子,农妇则低下头,两人都在虔诚地祈祷。“这个铜乐器最初的历史功能是召集修道士,后来又召集教徒们参加白天和晚上的多种仪式。”(书P184)。法国乡间的钟声充满了浓重的宗教意味,可以说,钟声本身就是宗教的一种符号。但钟的实际意义也许不只是如此,从阿兰.科尔班的论述中我大概得到钟声的三层意义。
让我们回到原点,从钟最基础的功能讲起。从根本来讲,钟所起的是计时的功能,晨钟、晚钟之类的钟声提醒着人们何时起床、何时开始劳作、何时开始祷告等等。在那个时代,钟表尚未普及,并没有一个彻底统一的时间可以得到,而钟声则能够恰到好处地提醒着人们什么时间该去做什么事情。可以说,钟声能使得人们的生活“规律化”,统一了所有人的作息,使得乡镇日常生活处在和谐、有序的状态之下。另一个基础功能则是钟的“警报”功能,与和谐的钟声相反,警钟往往是急促、重叠、不连贯的声音,警钟指明威胁来临或者预报各种自然灾害,包括火灾、水灾、船失事和暴风雨。光是这两个功能,就足够让钟声与人们的生活紧紧捆绑在一起。
而进一步,钟声的第二层意义则是宗教价值上的。钟的最初历史功能就是召集修道士,然后又召集教徒参加各种仪式,所以钟楼往往和教堂密不可分。钟楼常处于一个区域的中心位置,这不是因为尊敬而把钟楼建在中心,而是因为人们往往居住于钟声的范围内,所以以钟楼为中心的钟声辐射区域就约等同于人们的居住区域,放到现在就好比是有手机信号覆盖的地方。没有钟声能够到达的荒野,就好像是被文明和上帝所抛弃的蛮荒之地。
并且因为是钟声提醒着人们应该去举行宗教仪式了,所以无形之中钟声也承载着人们的宗教情感,当时的法国同区域的人们的宗教信仰十分趋同,居住区和教区的概念无形中是重叠的,钟声提醒指导着人们的作息也在时刻提醒人们自己正处在上帝的庇护之下,“当我们敲钟时,所有的人都会赞同基督教。”(书P83)。并且钟也是在农村社会里人们集体身份的实物象征,人们为钟声感到感激和荣耀。
人们如此热爱钟,以至于钟的建造几乎是一个区域里的所有人所共同参与的,人们捐出自己的旧铜锅、锡碗碟、旧平底锅等器物,甚至捐出许多鸡蛋因为“蛋白能让模子的土坯又滑又轻”。真正的情感高潮在钟的浇铸仪式上到来,人们停止祭酒、停止鼓风,神甫穿着祭祀服装前来祈福,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高声背诵教区宗教仪式上的祈祷词,仅仅是想象也能体会到那个时刻是多么庄重肃穆。人们认为,钟将会在自己与自己子孙出生与死亡时敲响,钟声是他们生命重要时刻的见证。所以钟诞生的时刻也是人们宗教情感的巅峰时刻,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钟会有如此深远的宗教意义。
钟的第三层意义,是钟所象征的权利。正因为钟声有如上所述如此深远的影响力,所以谁来敲钟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上帝,还是统治者?“控制了钟的使用,就是独占了瞬间的信息和命令”(书P224)。在没有广播没有电视的时代,钟声是仅有的向所有人同时传递信息的媒介,掌握了钟声,就相当于同时掌握了“敲钟的权利”和“不敲钟的权利”,这些权利足够来支配区域内的人们。
也许正因如此,在共和国建立之后就有了轰轰烈烈的“钟声去宗教化运动”,将钟声和宗教分离的同时也是在削弱教会对于人们的控制力。
意义的变迁
在19世纪,钟声的意义经历了巨大的变迁,一百年间钟声从原来的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变成了到最后“令人厌烦的噪音”,这个变化略显悲凉,但钟声的衰败是注定的,因为时代的变迁如此剧烈而动荡,不容许钟声一成不变地继续敲响。
《大地的钟声》开篇不久,阿兰.科尔班就呈现了钟被销毁的盛况,大革命期间大概有100000口曾经悬挂于60000座钟楼上的钟被熔化了。一开始减少了相当的钟的数量,而后又加强了对于使用钟的管理,这一切都是为了“时空的非圣神化”,削弱宗教对于人们的影响。虽然熔化钟的运动遭到了人们非常顽强的抵抗,但不得不承认还是有非常庞大数量的钟被销毁,变成了用于攻击敌人的大炮。书中提及,这样的举措反而加强了人们对于钟的执着,但我觉得,大规模的钟的剥夺不论如何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弱人们对于钟的依赖性,使得人们意识到即使没有钟日常的生活依旧可以找到一定的秩序,毕竟人的自我调节很容易可以从“失去钟”的不适感中走出来。
在十九世纪后半页,铸钟的方式也产生了变化,钟的制造地点从原本的村镇乡野转移到了工厂之中,这直接导致了人们无法参与到钟的制造过程之中,原本在铸钟的仪式中所产生的强烈的仪式感和宗教情感也随之消失殆尽。钟从一个圣神的标志沦落为被批量生产出来的商品,这也使得钟声带给人们的心理感受大大贬值,钟声不再能等同于上帝的声音。
十九世纪中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作息习惯也随之相应地产生了变化。在以前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时候,人们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有着强烈的趋同性。时代变迁中,照明设备进步了,城市发展,商业更加繁荣昌盛,职业更加多样化,于是人们开始发展出个性化的生活,即意味着更加自由的作息时间。此时,依旧一成不变地钟声反而成为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干扰——它影响了了人们早睡的权利和晚起的权利,也意味着人们在做自己的事情时可能受到钟声的打扰。并且,十九世纪钟表的批量制造也成为了可能,时间成为了可以被随身携带的东西,钟声的提示也变得可有可无。
并且不得不说,政府的“时空的非神圣化”还是非常成功的,通过减少钟的数量,以及将敲钟的权利从神职人员手里抢夺过来,让敲钟变成不再是特权阶层的专属权利。一系列非基督教化、世俗化和非神圣化改变了人们的意识方式和身份情感,于是对于钟的情感自然而然也产生了变化。
在阿兰.科尔班呈现的关于钟声的无数争斗之中,最终它还是不能免于逐渐没落的命运,钟声的历史中浓缩着法国的历史,尽管曾经如此被重视与珍爱,但在一波波的冲击下很少能够什么事物的价值一直保持着不变。可以说,大地的钟声注定是要走向衰亡的,从必不可少的符号,沦为只有闲暇时才能被人稍微重温玩味一下的回忆。
钟声与鞭炮
钟声通过听觉来向人们传达信息,听觉和视觉相比没有那么高的准确性和信息量,但却非常能调动起人们的情绪以及引起人们的注意。
在读《大地的钟声》时我一直在思考中国是否有什么与钟声类似的听觉符号。鞭炮大概是我们中国人最为重要的听觉标志之一了。鞭炮其实是炸药的一种,点燃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强烈声响,从根本来讲是毫无意义的炸响。鞭炮的使用场合一般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在春节这样的全国节日中,鞭炮的声响往往能够烘托出浓烈的节日气氛,创造出人声所不能带来的热烈的喧嚣感;第二种则是在婚礼、新店开张、家有喜事时,营造气氛的同时鞭炮的声音仿佛也在宣泄着人们热烈的情感。从某种层面上来讲,我觉得鞭炮满足的是人们对于“被关注”的心理需求,鞭炮的响声可以迅速吸人周围人的注意力,告知别人这里正发生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实际上是在向四周传递着点鞭炮人热烈激昂的心理情绪,鞭炮声里充满了渴望被认知被认同的期待。
钟声与鞭炮的有着一些相似的地方,它们对于人们的意义其实是超越它们自身的,人们喜欢钟声与鞭炮,更多的关注的是它们所代表的东西。听到钟声,人们会联想到自己的宗教情感,感受到钟声与自己生命的联结;听到鞭炮,人们会不由自主感受到节日与喜庆时热烈欢腾的气氛。钟声与鞭炮对于人们的重要性,都是通过听觉,与人们心中美好的地方建立起了直接的联系,这大概是后来出现的广播等媒介所无法带来的。
但钟声与鞭炮也有着不一样的地方,钟声本身是有着实用的功能,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参与度很高。鞭炮则不同,纯粹是一种消耗品,用过之后甚至会造成一定的污染。为什么从前的中国人不需要像钟一样的东西呢?相对于法国人有每天定期举行的宗教仪式,中国人的生活还是相对松散的,不需要高频率的集合,遇到什么需要大家一起参与的事情,我们往往采用“敲锣打鼓”的方式来召集大家,从前也有专门的“打更人”来负责守夜与警报。所以在中国,鞭炮就相对于“低配版”的钟声,它的意义是更加纯粹的——仅仅是为了庆贺和营造热烈的气氛。
随着中国城市的增多,以及严峻的空气污染,对于使用鞭炮的限制也在越来越严苛。去年新年时上海市中心已经彻底禁止燃放鞭炮,与此同时我们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年味”似乎也随之冷淡了很多。听觉上的缺失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情绪认同,所以不论是法国的钟声还是中国的鞭炮,在它们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趋于安静的同时,我们的生活也确实在丧失着一些从前的意义,这可能也是一种无奈的必然。
写在最后的一点感悟
读完《大地的钟声》之后我对阿兰.科尔班肃然起敬,到底是怎么样的投入才能这么详尽地呈现出一个时代关于钟的历史全貌呢,其中必然有大量的文献查阅、实地考察以及不可想象的资料整合。他提供的几乎是一个全景式的再现,里面呈现了太多的细节,以至于大概很多意义需要读者们自己去提炼。
【周叶飞 中外新闻事业史】读书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