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月亮

第二次翻开本书，才发现这不仅仅诗一个关乎现实与理想的故事。许多人将这本书当作理想主义者的赞歌，但在对作者冷静笔调的咀嚼中，才会让人在沉静下的激情中渐渐发现，这不是一个罗曼罗兰式的英雄故事。
    这个故事的原型是艺术家高更，和书中人物一样，曾经作为股票经济人的他在35岁时离职，全身心学习艺术。38岁时，由于无法负担家庭的经济重担，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似乎已经“着魔”于艺术的他。此后他不断尝试着新的艺术理念，但这种理念并未被世人所接受，他选择自我放逐，离开浮华冷漠的巴黎，来到塔西提岛，在那里寻找艺术灵感，1883年，他回到巴黎，希望将他在天堂般的塔希提的艺术发现传达给世人，但巴黎却用冷漠和嘲弄回应了他。由于经济的困顿和女儿的早逝，他曾经服毒自杀，最终饱受精神痛苦和病痛折磨的高更，在另一个海岛伊瓦埋葬了他的艺术梦想。
这是高更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不属于斯特里克兰，毛姆笔下的他从未将艺术作为一种梦想来追寻，“渴望得到认可也许是文明人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但斯特里克兰这个人确实不介意人们对他有什么看法”，他并不需要什么人来判断他艺术的好坏，不需要同行的认可，甚至不需要别人来欣赏自己的画作，对于斯特里克兰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用艺术表达出他用灵魂所看到的那个世界。
     “我怀疑他的灵魂里是否深埋着某种创作本能 ，那种本能虽然受他的生活环境所抑制 ，却像肿瘤在活体器官中膨胀那样顽强地生长着 ，最终控制了他整个人 ，迫使他不由自主地采取行动 。”
在小说中，作者多次用魔鬼附身似的说法表述斯特里克兰的艺术追求，仿佛他的灵魂中有一种躁动不安的力量，催促他放弃一切，去寻求艺术的“美”，用绘画将其表达出来，而这种美能否被那些庸碌的世人所接受，斯特里克兰从不在乎。如同卡夫卡从来不为读者写作，斯特里克兰也不为世人画画，不同的是，卡夫卡用文字传达出了他内心中隐秘的苦闷，而斯特里克兰传达出的确是某种高于人类本身的美的意志，与其说是斯特里克兰选择了艺术之路，不如说是艺术选择了这样一个灵魂作为自己的载体。
     所以，这真的是一个关于理想的故事吗？
    毛姆的月亮，代表的不是一种让人饱含激情为之奋斗的理想，而是带有某种神秘而神圣意味的灵魂渴求，这种渴求高于世俗世界的一切，它蔑视一切名利，忽略一切外部世界的评判，带有强烈的灵性的意味，仿佛是命运的某种感召，呼唤着人们放下一切，投入另一种生活之中。
我们每个人心中其实都藏着这样一轮明月，那个我们内心深处早已渴望已久的“命定的自我”，可惜六便士的光泽太过耀眼，声音太多悦耳动听，以至于它早已被掩藏在重重迷雾之后。所以，这本小说中真正触动人心的，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激情，而是一种能够抛却一切世俗欲望的沉静，一种灵魂提纯之后所爆发出来的强大的力量，在漫漫长夜中，孤独地走着寻找“月亮”的朝圣路，这才是斯特里克兰的故事。
     毛姆刻意讲斯特里克兰塑造成了一个道德上的恶棍
    “你太没人性啦 。 ” “我完全同意 。 ” “你脸皮真的很厚 。 ” “是很厚 。 ”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让我喜欢上了他，厚颜无耻地令人发指，但正是这种无所顾忌，让他得以逃离世俗，与庸俗背道而驰。事实上，对大多数人而言，终生因为道德与社会规则的束缚，终生受困于或畸形或平庸的生活之中，而斯特里克兰为了自我实现，完全抛弃了这些，当抛弃这些外在的束缚之后，反而获得了实现精神追求的可能。
      这只是第一步，毕竟天才绝不是仅仅依靠勇气铸造的。斯特里克兰有极强的艺术天份，几乎已经成为某种攫取他灵魂的力量，而他可怕的理智与冷漠也成就了这一点。与之产生鲜明对比的，是德克·卡斯特罗，毛姆讲他描述成一个快乐的理想主义者，对于艺术有着强烈的热爱，“他画下的其实是他的理想 ——虽然这种理想很差劲 ，既普通又陈腐”，这个天真甚至略显愚蠢的“艺术家”，有着极强的艺术鉴赏天份，有着对艺术强烈的爱，但却无法传达出真正的“美”。 他在作者笔下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因为帮助斯特里克兰，而导致自己的妻子出轨，让出自己的房子，还苦苦地等待着妻子的回心转意，结果妻子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真可谓是一茶几“悲剧”，这个可怜的人，总是想要去满足和讨好身边的人，这让他成为了一个可笑的“好人”，“到时她会比以前更加需要我。如果她感到孤独、屈辱和伤心，又没有地方可去，那就太可怕啦。”从这一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内心，总是渴望去取悦别人，这绝不是一个艺术家应该拥有的品质。斯特里克兰则恰恰相反，他冷漠至极，对于布兰奇的死，他毫不愧疚，认为这是她自己“愚蠢的”选择，正如他的艺术自然也不关心世人的眼光，毕竟这和他“两便士”关系也没有。一个好的艺术家，正是传达出高于世人理解的真理与美，而绝不去迎合与讨好世俗的趣味。
      让斯特里克兰难以轻易抛却的，是欲望的纠缠。在小说中记录了他的三段“爱情故事”，更贴切的词语应该是“风流韵事”，其中最让人唏嘘不已的，应该是与布兰奇的一段三角关系，作为对救命恩人的报答，他迅速地夺走了他的妻子，这实在是无耻到了极点。小说中“我”与斯特里克兰之间有一段冗长地关于欲望的谈话：
     那我来告诉你 。我想你有时接连几个月都想不起那件事 ，于是你说服自己相信你已经永远摆脱它了 。你为这种自由欢呼雀跃 ，你感到你终于翻身做了灵魂的主人 。你似乎超凡脱俗 ，飘然游弋于星辰之间 。然后 ，突然间 ，你再也忍受不住 ，你发现原来你的双脚一直在烂泥里跋涉 。于是你想要破罐子破摔 ，索性全身躺到烂泥里 。你会去找某个女人 ，她丑陋 、下贱又低俗 ，是那种让人欲念全消 、心生嫌恶的无盐女 ，而你却像野兽般扑到她身上 。事后你会疯狂地喝酒 ，直到心里燃起熊熊的怒火。
    从斯特里克兰对于欲望的态度，不难理解他对于女性爱情的极度冷漠，在他看来，爱情是女人愚蠢的幻想，而欲望才是本质，对于斯特里克兰来说，欲望同样是禁锢灵魂的力量，阻碍他寻找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创造。
     你曾经短暂地认为你能够在爱情中得到解脱。我想你疲惫的灵魂渴望在女人的怀抱里歇息，后来你发现那里得不到休憩，于是你便憎恨她。你并不怜惜她，因为你并不怜惜自己。你杀了她是出自恐惧，因为你刚从险境中逃脱不久，仍然吓得浑身发抖。”
    这是作者对他抛弃布兰奇的一段评论，对月亮的朝圣之路如此艰辛，而欲望女神又时常在道路中央诱惑着人们，欲望确实是组成世俗生活的核心，无论是对金钱名利的渴望，还是对性的渴望，都是构成这个世俗之网的真实的丝线，而斯特里克兰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剪短了它们。最终，塔希提岛的爱塔满足了他对女性的一切要求，因为她满足了他纯然的原始欲望，却不要求以任何世俗的回报，他的灵魂仍然是自由的。
     斯特里克兰最后抛却的，是生命本身。在艺术的感召之下，就连麻风病的折磨也仿佛消失了，对他最后死亡的描述，如同一场生命的献祭，一个盲眼画家，在病痛中，画下了世间真正的样子，这一真相最后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留下无限的遐想。在这一刻，他终于走完了这条朝圣之路。
在小说中作者反复强调人性的复杂性，一个善良的心灵中可能掩藏着恶毒的嫉恨，一个世俗的灵魂背后可能掩藏着对灵性的最高的渴望，而斯特里克兰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对灵魂提纯的过程，世人永远在月亮与六便士间徘徊，而真正的天才却能够抛下一切，真正去寻找灵魂深处的渴望。
     书中穿插地许多有意思的小故事，叫做亚伯拉罕的天才医生，抛下薪资不菲的工作和晋升上层的机会，选择在港口做一个检疫员，世俗之人认为他没有个性，而作者却认为“我想只有非常有性格的人 ，才会在发现别的生活方式更有意义之后 ，只经过半个小时的考虑 ，就毅然抛弃原本蒸蒸日上的事业 。而事后从来不懊悔突然踏出这一步 ，那就更有性格了 。”而那位老船长在抛却了原本忙碌的生活之后，和妻子在塔希提岛过上了真正幸福的生活。将这些故事与斯特里克兰的故事一同去解读，我们才会发现，毛姆并不是在讲一个关于追求的故事，而是在叙述一个关于抛却世俗繁杂，寻找真正自我渴望的故事，这才是真正对于灵魂的朝圣，因为对于生活在凡世中的我们来说，抛却永远比获得来得更加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