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与我认识的保罗

今天搜索到了保罗14年初的文字，写在他去世前一年、诊断出癌症八个月的时候。

他描述了那段时间的经历，一个诊断过无数病人的医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CT扫描结果，他明白这图像意味着什么。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第一次听自己的医生讲出。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他36岁，定期锻炼，却有比63岁的烟鬼还脆弱的肺。

他问医生，时日还剩多久，但总是得到模糊的回答。这一遍又一遍的回复让他开始审视这个问题：“I can’t tell you when, you’ve got to find out what matters most to you.”

一般确诊癌症的人会有两种态度：立刻辞职，或是更加全身心投入工作。保罗选择了后者。

我也遇到做同样选择的人。

大一听学姐说，有一门数学课，特别难，听课就跟听天书似的，全教室一百来号人可能只有几个能跟上老师，听到这个老师患肝癌的消息后，她一上课就带着敬意看这位老师。

过了一年我来到了这个课堂。

我对这位的老师的印象是，脸色特别黑，声音特别小，经常被同学小声的聊天盖住。最初上课，我听课毕恭毕敬，记笔记、做作业，而同班同学中，有人迟到、有人玩手机、有人睡觉。也许只过了两个星期，我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课上内容几近天书，课下作业随便抄袭。

96个学时不是很长，大概三个月就过去了，后来考了试，没挂科，这门课对我而言成了历史。

过了半年，路过理学院办公楼的时候，舍友说，“你知道吗？夏老师去世了。”那个时候，我心里想，半年前我还上过他的课，考前答疑去套题时我们离他是那么近，曾经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就没了、消失了。

那次，我俩在他曾经的办公室外停留了好久。

读完《当呼吸化为空气》，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后来看到一个大学同学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感想：时间太久了，久得有点记不清夏老师的样子了。在网上找了半天，只勉强在学校的网站上找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复习的时候，翻看学妹寄来的书，看到夏老师的名字排在了主编的第二位，有一种莫名的委屈。

保罗那时是怎样呢？同时工作的其他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他们回忆起这位生命的过客，会是什么感觉？



我找到一段关于保罗的视频，其中他说到新生的女儿：卡迪出生以后，我和她共度的时光既特别又自在。很可能我会早早死去，而她对我完全没有印象。所以，现在就这么过吧。就这么过吧，有她真的是太好了。

我想我也曾是一位癌症患者的安慰。我出生后，爷爷得了癌症。奶奶从小就跟我说爷爷有多爱我，而我却捕捉不到一丝回忆。

上小学的时候，在家里翻箱倒柜玩，不经意翻到爷爷的几纸笔迹。我记得坐在地上看这几张稿纸的样子，稿纸内容却早已模糊。那个我脑海中没有一丝记忆的亲人写下他的少年经历，无父无母的他把两个弟弟拖扯大，再到长大成人……

那是爷爷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读那些文字，我能感到他存在过。后来我端详着他的遗照想象，他是严厉还是慈祥，他的声音是什么样？奶奶一直说他是市里中学的高材生，他真的这么厉害吗？空气中没有回答。

关于爷爷患病的细节，我没有过多问过奶奶和父母，怕勾起什么回忆。也是如此，在读到保罗生命最后的一刻，他同意撤出呼吸辅助设备，准备好注射吗啡，准备好去世了，他感谢了亲人，最后一次对妻子Lucy说“我爱你”。然后他推开一扇门，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去路。

我品味这段Lucy描述保罗生前最后一刻的文字，我猜它发生在一个下午，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户射入病房，这里静谧、祥和，此时目光传达得比语言更多，每个人都是这么勇敢。

去世前一年，也是他确诊肺癌的八个月后，他撰文写到他回忆起大学时读过的贝克特的文字，短短7个词，“I can’t go on.I will go on.”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又一遍，于是释怀了。

文末，他说，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肿瘤得到了控制，我重新拿起布满尘土的手稿。我不停地写，不不停地感受。每天闹钟在五点半响起，妻子还在熟睡，我将自己副“将死”的身躯唤醒。我心里想，“I can’t go on.”下一分钟，换上白大褂，走向手术室，浑身充满力量，“I will go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