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兄弟对“民间故事”的改造

格林兄弟对“民间故事”的改造

1）从荒野文到化园丁文化

        中世纪以后，社会历史划分了从前现代进入现代。一次命名就是一次分裂。从文化人类学上讲，前现代社会意味着荒野文化的性质；现代社会意味着园艺文化的性质。欧内斯特•盖尔纳定义道：“荒野文化（wild culture）中的人，一代又一代地复制着自身，无需有意识的计划、管理、监督或专门的供给。”相反，“农耕的”（cultivated）或“从事园艺的”（garden）文化只有依靠专业知识阶层的存在才得以为继。为了文明的延续，他们需要计划，需要管理，无此两者，田园就会为荒野侵吞。在每一个田园中，都有一种因其人为性而产生的不稳定感，田园需要园丁持续不断的照顾，片刻疏忽或一丁点儿的心不在焉，田园就会重新回到自然状态，自然状态必须被消灭、驱逐或受到控制。无论田园在开垦之后是如何完美，但对于田园永远无法作如是设想：即依靠它自身的繁衍，或者依靠它自身的资源来维持自身。园中的野草，一种不请自到的、漫无计划的、自身自灭的植物，增加了强加于自然的人为秩序的脆弱性，它们让园丁们想到需要对田园进行不间断的管理和监视。
        所以，不断加强的人为监管，成为了现代社会之园艺文化的前提。现代社会最大文化特点，是园丁取代了猎场看守人。前现代社会由看守人集团统治，没有想要改变生活环境，相信托付给他们的东西的自身的能力，人类不能强加给自然秩序。另外，看守人缺乏一种干预的信心，无意于干预“受托之物之永恒不变的自然习性”。相反，支配着现代性的权力（即牧人式的国家权力）正是对园丁角色的摹仿。园丁是对人类有能力支配自己生活这一思想的伟大的信奉者。通向现代之路，就是园丁角色的诞生，看守人集团衰落并最终被取代的过程。于此，园艺规划专家出现了，对人的管理采取“摹制”、“铸造”或“塑造”。园丁文化是在通向现代性道路上的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里程碑。通过人类的约定，重新规划社会秩序。16、17世纪的英国和法国疯狂地从事立法活动：

早期现代国家竭尽全力地规范臣民的日常生活。……在所知的现代早期的教化平民的大量材料中，既有出于这一目的而发布的法令、训令、布告，也有保存下来的违反这些法规的记录。……生活的所有方面都将置于它（国家）的控制之下。
        
在这个过程中，知识人成为专门的社会控制专家。其中，代表人物是生活在城市学府里的格丁根大学教授二人：格林兄弟。作为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民间故事和古老传说的搜集者，来到乡下农村收集、整理大量民间故事，在书斋里用现代思想加以改写，并结集出版，发行了销量仅次于《圣经》的“最畅销的德文作品”——《格林童话》。显然，这个事件首尾就属于这场现代文化控制进程。其“整理”主要有三种表现：一是创制了一套“理智-激情对立”的权力话语。激情平庸、粗俗和低等，因而是“恶”的；理智源于知识，高贵、强大、居于高位，因而是“善”的。由此，要将理智低的人从激情和迷信的可怕力量中解放出来。二是教育工程。理智低的人必须受管制和教训，人格需要改造、塑造。在格林兄弟之《格林童话》批判改造运动之后，人们会发觉自己原来如此空虚无助。于是，因为空虚，渴望新的文化、制度和哲学来填补；因为无助，要求有一个领导者。总之，荒野文化被剥夺了合法性。卢梭说：

必须强迫人们自由。

到此，新观念力量战胜了旧观念。“当18 世纪想用一词来表述这种力量的特征时就称之为理性。理性成了18 世纪的汇聚点和中心，它表达了该世纪所追求并为之奋斗的一切，表达了该世纪所取得的一切成就。”16 世纪末到18 世纪进入了理性时代。理性时代中的理性有其特殊的意义。“古希腊的理性是与宇宙的心灵相通的思辨，中世纪的理性是神学和信仰的助手，近代的理性则是时代的精神——这就是自然科学精神。”一种权衡、批判和匡正梦想和实践的文化精神诞生了，由此精神观念分割出前后两个时代。以其科学观念重建社会，文学观念自然也与之共舞，开始有了新的内容和形态。
        
2）原版睡美人是“粗鄙”的故事

16 世纪末到18 世纪哲学是理性，作为一种启蒙主题的近代理性，也出现在每一个文学活动中。1636年，意大利人乔姆巴迪斯塔•巴西尔用西西里一带方言编成的《故事集》（Lo Cunto de li Cunte）出版，是搜集民间故事整理结集，后来英文名叫《五日谈》；流行今天的《睡美人》童话故事便来自于此。后来《睡美人》重新收录于一本更精巧的书集《鹅妈妈的故事》里，一共与结七个都成了童话经典：“灰姑娘”、“小红帽”、“蓝胡子”、“穿长靴的小猫”、“睡美人”、“钻石与青蛙”（青蛙王子）和“大拇指”。

《睡美人》传说最早出现于十四世纪小说《佩塞福雷传奇》，在民间广为流传，产生过许多版本，内容各不相同。现在大家熟知的故事情节，是法国作家夏尔•佩罗所创作，收录于1697年出版的童话集《鹅妈妈的故事》中。后来《格林童话》又改写了这个故事。这份展出的羊皮纸手稿，是原创者夏尔•佩罗亲手书写，价值非凡……

“睡美人”在原始意大利版本中，并不是被一个爱吻唤醒的。根据这个版本，睡美人被一个人强奸了，临走的时候，这人甚至连一张“亲爱的睡美人”的字条都没有留，骑马就走了。她到9个月后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对双生子的母亲。她出生的时候，有一个预言。那个预言是非常可怕的：她会死于一小片有毒的亚麻。尽管她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准家里存放亚麻等。可是，这位名叫塔丽亚的漂亮小姑娘，结果还是在指甲盖里刺进了一根荨麻刺，不幸倒地身亡。她的父亲伤心至极，不忍葬她。这位大财主把她的身尸放在一个用天鹅绒制成的王座上，上面支着一顶天篷，然后把林中小屋的门锁上，一去不回了。
有一天，一位国王在林中打猎。他心爱的猎鹰飞到一栋没有人住的的房子里，就钻进了窗户，在里面发现了塔丽亚。他以为，她只不过是在椅子上打瞌睡而已。可是不管他用多大声音叫喊，姑娘还是不回答。巴西尔是这么说的：

这时，因为被她的美貌所打动，他就把她抱到一张床上，收获了爱的果实。然后，他就让她躺在床上，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国，在很长时间内忘了这码事。

九个月后，塔丽亚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两个孩子自己扑到她身上吮奶。一个下午，因为找不到乳头，其中一个孩子就开始吮她的手指。因为吮得很急，一下子把里面的荨麻刺吸出来了。小姑娘塔丽亚醒了，发现自己一个人在一栋木屋里，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嗷嗷待哺。幸运的是，桌子上堆满了可口的饭菜。在这期间，国王想起了他与睡美人的愉快“奇遇”，就再到这一带去打猎。他发现了这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很高兴地对她说了他是谁，曾经发生过哪些事情。

他们之间立刻就产生了很浓厚的友谊和亲情，他跟她一起过了好几天。

这次，当他离开她的时候，他保证派人来接她和两个孩子。回到皇宫，国王茶饭不思，一夜接一夜念叨塔丽亚的名字，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太阳，一个叫月亮。国王的妻子，也就是王后，是国王一直没有向塔丽亚交待的一个人，他也懒得专门去提她。王后开始疑心起来，向国王的手下行贿，要他们说出真相，塔丽亚是谁？然后，她派了一名使者，说国王邀请塔丽亚到皇宫来。塔丽亚抱着两个孩子，喜悦地来到皇宫。当他们来到皇宫时，王后命令厨师将两个孩子砍成几份，然后做成几道可口的菜，让这位喜欢追求女人的国王吃。吃饭的时候，国王高声赞美味道鲜美的饭菜，而王后好几次都在说：

天啊，天啊，您在吃您自己啊。

国王听烦了她的话，就大声咆哮起来：“当然，我是在吃我自己的。你嫁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嫁妆来啊。”王后对自己的小把戏还不太满意，命人将塔丽亚带到面前，大声喊叫道：“就是你这头小母猪，让我一天到晚头痛。”塔丽亚喊冤：

这可不是我的错啊。在我中毒的时候，是您丈夫征服了我的地带啊。

王后下令：“把篝火点起来，把她扔进去。”这绝望的姑娘跪倒在一脸凶相的王后面前，请求至少让她先把衣服脱掉。王后感到有些奇怪，可是，因为她很贪婪，想要她衣服上面镶嵌的宝物，因此也就同意了：

把你的衣服脱光吧，我会很高兴的。

塔丽亚每脱一件衣服，就大喊一声。她脱下身上的外衣，然后脱下了里面的衬裙，最后把内衣也全都脱下来了。在她脱下最后一件衣服时，她以最大的声音喊了出来。王后的手下人开始把这姑娘往火堆上拖。正在此时，国王来了，喝令手下人说出这里在干什么，还问他的私生子都到哪里去了。王后告诉他说，他自己已经把孩子吃了。国王嚎啕大哭起来。他命令人将王后和那个出卖他的仆人投入火中。这两个人被烧成黑炭后，他又命令手下将厨师也烧死。可是，厨师出乎意料地用一种惊恐的声音透露，他并没有杀死那两个孩子，而是烤了两只羔羊。这时候，厨师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国王高兴万分，抱着两个孩子亲了又亲。他还奖励了大笔金银财宝给厨师，然后娶了塔丽亚。他们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的幸福生活。巴西尔在故事末尾留了这么一句话：

吉人自有天相，做梦也能娶媳妇。

这个原初版的《睡美人》就是一个流浪艺人讲的故事，满是粗鄙和俗气。故事中尽是勾心斗角、阴谋暴力、美色妒忌和金钱摆平一切。人物行为野蛮，毫无禁忌；说话粗鄙，随心所欲。故事也写幸福，但一个是“王子和玫瑰公主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礼”，另一个是“吉人自有天相，做梦也能娶媳妇”；国王前者粗鄙，为了性福“他就把她抱到一张床上，收获了爱的果实”；后者却勇敢战胜咒语和荒野“王子说：所有这些都吓不倒我，我要看玫瑰公主去！”；一个描写暴力无不用其极，“把两个孩子砍成几份，然后做成几道可口的菜”，一个对咒语有良好结局，“她是那么美丽动人，他瞪大眼睛，连眨也舍不得眨一下，看着看着，禁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她一下。就这一吻，玫瑰公主一下子苏醒过来，她张开双眼，微笑着充满深情地注视着他”；改编后公主的形象是 “她聪明美丽，性格温柔，举止优雅，真是人见人爱”，而改编钱，她是一个土财主女儿，说话滑稽，“是您丈夫征服了我的地带啊”。还有，原版写皇后口吐秽语，骂“你这头小母猪”，写国王翻门爬窗，愚钝得吃自己孩子而不知。更有写女人的身体敏感部位：乳头，写强奸杀人，吃自己的孩子；最后，写土财主女儿听从命运的磨难，化险为夷，做了王后。格林“整理”后的《玫瑰公主》里，王子为爱勇敢，优雅高贵；国王夫妇也有伤心，却是因为“没有孩子”，寄寓家庭人生最求完整和美。

3）“血淋淋”的细节都被“净化”

在迪士尼白雪公主中，原来一个血淋淋细节恢复过来了。当女王已经不再是当地最漂亮的女人了，她命令猎人们去把白雪公主的心脏和舌头拿给她。女王得到这两件器官后，全部吃了下去。（这个女人当然不知道，她实际上在啃熊的肉）最后，当白雪公主复活，并嫁给了王子后，这个恶毒的女王也参加了婚礼。她看到从炉子里拿出的一双冒着火焰的铁鞋，非常惊讶。这个恶毒的的女王被迫穿上这双火红的铁鞋，一直跳到死为止。

实际上，更原始的童话版本中，狠毒的皇后不是她的继母，而是她的生母。皇后发现了国王和白雪公主的乱伦，怒火中烧，要食用白雪公主的肝脏。另外，白雪公主并不是因为一个充满法力的吻醒来。白雪公主死而复生的过程也相当惊人——她死后被带回了城堡，王子太爱白雪公主了，见不到她就茶饭不思，所以走到哪儿都让仆人们抬着她的棺材跟着。终于有个仆人受不了了，打开棺材，把白雪公主举起来，说你这个死了的女孩，让我们一天下来遭够了罪。一边说一边在白雪公主后背一阵乱拍。不料，那片毒苹果被拍了出来，白雪公主得以复活。
而《灰姑娘的故事》的故事干脆“血淋淋”。因为要试鞋，继母的女儿当中一个大一点的姐姐，不管她怎么想尽办法，最后还是穿不上那双鞋。她母亲找来一把刀，说“把你的脚趾头砍下来，如果成了王后，你也用不着再在地上走路了。”姑娘招办，脚挤进去了。幸福的王子将她扛上马背，准备回宫结婚去了。可他们经过灰姑娘亲生母亲的坟头时，有两只鸟儿唱起歌来：“回头看，回头看，鞋上在滴血，鞋子太小了，身后的新娘可不是你要找的。”王子回头一看，果真鞋子在滴血。后来另一姐姐来试，继母又出主意把姑娘的脚后跟削掉了。王子带她骑上马，鸟又唱“回头看”了。王子回头，果真血从她鞋子上留下来，袜子都染红了。最后找到了亲爱的灰姑娘并娶了她，两个姐姐因为嫉妒而双目失明了。这是最早的德国童话版本，格林兄弟从农民那里收集来，更多留有原初的样子。更早时间，这个故事的雏形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是关于斯特拉博的女人罗德庇斯。后母的两个女儿削足适履，以哄骗王子。鸽子啄出她们的眼睛来警示王子。后来，后母的女儿成为瞎乞丐，而灰姑娘在宫廷里慵懒地消遣时光。在维多利亚时代将“滴血”部分删掉了，只是让那两个姑娘死命挤脚而已。格林兄弟于1812年第一次出版的总共156篇童话里，大部分都经过了净化。
《小红帽》在不同时代经历了不断改编，最初是训诫女孩贞操的重要。后来在格林童话中，小红帽突出女性的顺服和父权，宣扬维多利亚时代欧洲家庭生活规范。
格林童话与安徒生童话、王尔德童话等不同，后者是个人创作，充满着世界美好的情感，而前者是采集自民间，再编撰的故事，原生态浓烈，之初都是“黑童话”，不乏邪恶。在后来的数百年间，这些故事的情节和结局已经面目全非。在编辑“整理”意图中，这样做全都是为了文明、为了孩子。《格林童话》的德文原版叫《儿童与家庭故事集》，1812年第一版问世，1857年出到第7版。今天，中国读者看到的是译自最后一个版本，“净化”得最干净。格林兄弟为什么在长达45年的时间里不断改写修订呢？原因很简单：他们在从口头语整理成书面语的过程中，用文明理性取代粗鄙的“激情”，让故事更适于对“儿童与家庭”的指导、教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