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或被杀是他们无法阻挡的命运
我只见过一次双雪涛,而且刚见的时候还不认识他。 那天是分享会,我约了人,过去早了。当时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脚背磨破了一点,我买了一盒防水的创可贴,想找个地方贴一下。 进鲁迅文学院的门右转,有一棵树,下面有一个长椅,长椅再靠前的垃圾桶旁站了两个男人。他们在吸烟,一个穿深蓝色衬衣,瘦一些,高一些。另一个穿黑色衬衣,头发略长一些。两个人都戴了眼镜。我想应该也是来早的人,或许是朋友,打算在外面说会儿话。 后来入场我才知道,穿蓝衣服的是双雪涛,穿黑衣服的是孙一圣。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总觉得没有写作者外衣的作者,跟普通人无异,但又不知道哪里无异。 《平原上的摩西》是中篇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其中,李斐叙事四次,庄树叙事三次,庄德增、傅东心叙事两次,蒋不凡、孙天博、赵小东各叙事一次。这么频繁的转换叙述视点并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反而在读起来的时候会更顺畅一些。 这是一个带有推理色彩的故事,现在很多作者喜欢用推理体裁,去表达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早先高中读过蔡骏,的确被吓过一阵子,但也就一阵子,后来读日本的宫部美雪、东野圭吾,总觉得人性比鬼神更恐怖。 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做电影的朋友知道。他问了我三个问题:案件的动机是什么?作者想表达什么?男女主角的情感线是怎样的? 如果不经过改编,而直接粗暴地把它搬上荧幕,这个故事的确很难回答上面的问题。因为文学作品的叙事跟电影是有差别的。两者展现这些问题的方式不同,电影语言很直接,像是刀锋,一挥动就见血肉,非常的锐利,似乎不打斗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一种气;文学语言有时要含蓄很多,更柔软,更迂回,要层层铺垫,要蓄势待发,最终才一招毙命。 我觉得这个故事,似乎更适合文学的表达。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我还是很期待荧幕版的。 因为它不仅仅是悬疑推理或罪案那么简单。它夹裹了许多纠葛,更像是武侠小说里那种收罗万象的绫罗,展开一段有一段的因缘际会或恩怨情仇。这个故事横跨了五六十年,故事背景里有文革,有工厂倒闭,有下岗工人与城管的社会矛盾,当然也有男女主人公各自的命运。 这并非是简单的悬疑,其实我觉得更像一部具有强烈批判与反思色彩的社会小说。但作者表达方式很有意思,他用纵深的方式,把故事拉长并埋深,有时候只露出一截给我们看,引得人心痒难耐。或者他原本就不想把这么直接的情绪表达出来,所以用了一系列或悲剧或普通的人物,用他们的经历表达出来。从文革中傅东心被打死的叔叔,但她明知真相却嫁给了凶手;到工厂倒闭,当城市中心的毛主席像被替换的时候,有三十多个下岗工人静坐;再到城管执法把下岗女工的女儿推倒在炉子上毁容,政府草草了事,但两个城管又被李斐的父亲李守廉杀害了等等。 我觉得对时代背景的剖析多过案件本身,因为跟案件相关的几个人都曾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比如收留李斐的人——孙育新,他下岗后,本想用买断工龄的那笔钱开一个诊所,结果那笔钱却被自己的老婆全部携带走,与另外一个男人私奔到了北京,抑或还是摆地摊小商贩的窘迫,都强烈地透露出普通百姓的真实生存境况。 前几天,我专门去读了《收获》上双雪涛写自己创作的感受,他说:“《平原上的摩西》这篇小说,占据了我2014年上半年几乎全部的时间,和下半年几乎一半的时间。在拿给《收获》前,我自己已写了三稿,且都变动颇大,交出去之后又改了几稿,已无法记清。核查稿子的日期,最后一稿应该是2014年11月18号,也许是第七稿或者第八稿,比上一稿多出二百多个字,还有一处关于庄德增醉酒的细节得到了修改。我本是个性急之人,有时候喝水都能呛着,写小说时是我人生中最具耐心的时刻,但是在这篇小说里,多次感觉耐心已经耗尽,好像一场旷日持久而要求太多的恋爱,因为吵闹而烦躁并且越陷越深。” 虽然《平原上的摩西》是这本书的主打篇目,但我更喜欢《我的朋友安德烈》,总能让我想起来蔡崇达笔下的厚朴,当然,他比蔡崇达写得好,两个人所表达的东西不在一个层次。 那个带球只想传给“他”的少年;那个只是为了把去新加坡留学的机会争取回来,就公然写了大字报贴在校长办公室门上的少年;那个不为世人所接纳,最终研究朝鲜,怀疑世界充满间谍,最终被送到疯人院的少年。我那么的喜欢他,也喜欢双雪涛的叙事手法。他一开始并没有写安德烈,而是从自己去世的父亲写起,这是一场关于旧友的回忆,从死亡开始,从死亡结束。人物的描写和塑造很立体,其中还有几个个性鲜明的人物,比如四十多岁没有结婚,但会偷学生书看的美丽的政治老师或者历史课从不讲历史,而是讲政治老师过往经历的男老师等等。 在我看来,双雪涛是有文学素养的那类作者,大抵可以形容为能够把一个难看的故事写得好看。他在写作上不花哨,但很有恳切感。我除了《平原上的摩西》、《我的朋友安德烈》,另外像《无赖》、《大师》等短篇小说也都让我有深切的触动。这里面有思想的相对延展,都有精确的日期,像是真实的事件记录。故事也都涉及工厂倒闭,自有一层深意,能够引人倾倒出深藏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