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两种版本的苔丝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苔丝》这本书我只算是翻阅了一遍。这本小说比较好读,即使是这样的快速翻看,基本情节可以讲的出来,人物的特点也能稍作分析,作者隐含不露之处也可说些端倪。相对现在的一些文学作品,这本书的情节、内容较为简单清晰,笔法上虽有一些值得品味处,但也算易于理解。 这也让我想到了一些经典作品,它们也许在艺术上并非格外出众,但它曾为像苔丝这样的小民而呼喊抗争,它们所塑造的经典人物,构成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就像我们今天的读者,还会分析苔丝的人物形象、性格特点、社会背景、悲剧成因等。从这点来讲,很多看似在风格上独特、语言和叙述结构充满创新的作品,反而在它面前落于下乘。 我看的是张谷若译本。张谷若译本名为《苔丝》,现在这个译本不太能找到了。市面上的译本名一般为《德伯家的苔丝》。
在看这本书过程中,其中一个段落让我品味良久:
在这些旷山之上和空谷之中,她那悄悄冥冥的凌虚细步,和她所活动于其中的大气,成为一片。她那袅袅婷婷、潜潜等等的娇软腰肢,也和那片景物融为一体。有的时候,她那想入非非的绮思深念,使她周围自然界的消息盈虚,深深含上感情,一直到它变得好象是她个人身世的一部分。或者不如说,她周围自然界的消息盈虚,就是她那身世的一部分;因为世界只是心理的现象,自然的消息盈虚,看起来怎么样,也就是怎么样。半夜的暴风和寒气,在苞芽紧裹的枯林枝干中间呜噎哽咽,就是一篇诰诫,对她苦苦责问。淋漓的雨天,就是一个模糊飘渺的道德神灵,对她那无可挽救的百年长恨痛痛哀悼。不过这个模糊飘渺的道德神灵,她不能确确实实把他划归她童年信仰的上帝之中,而却又想象不出来他是任何另外的一类。 苔丝根据了破旧褴褛的余风遗俗,安插了与己忤违的魅形妖影。鬼哭神嚎,硬造出来这样一些幻象虚境,把自己包围,这都不过是她自己想象模拟出来的一些怪诞荒谬。不值一笑的东西,没有道理。恫吓自己的一群象征道德的精灵妖怪。和实际世界格格不入的,本是这些东西,不是苔丝自己。她在鸟宿枝头的树篱中间走动的时候,或者在月光之下山兔蹦跳的兔窝旁边瞧看的时候,或者在山鸡群栖的树枝下面站立的时候,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罪恶的化身,侵入了清白流连的地域。不过在所有这种时间里,苔丝全是在本无自然异同之处,强要区分人为异同。她觉得和一切矛盾,而实在却和一切和谐。她不由自己所破坏了的,只是人类所接受的社会法律,而不是她四围的环境所认识的自然法律;她在她四围的环境中,也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不伦不类。(第十三章)
这是作者(托马斯.哈代)对苔丝到树林中孤独散步的长篇描写,满含情感。我读到了作者的悲悯。
对于第十三章中的这段话,在王忠祥、聂珍钊的译本中是这样的:
她在这些孤寂的山上和小谷里悄悄走着,每走到一地,她就同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她那躲躲闪闪的柔弱身体,也变成了那片景物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有时候,她的离奇幻想会强化周围的自然程序,直到它们似乎变成她的历史中的一部分。它们岂止是变成了她的历史的一部分,简直就是她自己的历史;因为世界只是一种心理现象,表面看起来像什么,它实际上就是什么。午夜的冷风和寒气,在冬天树枝上还紧紧包裹着的苞芽和树皮中间呜咽着,变成了苦苦责备苔丝的言语。下雨的天气,就是她心灵中模糊的道德神灵对她的软弱所表达的不可挽救的悲伤,对于这个道德神灵,她既不能明确地把它归入她在童年时代信仰的上帝那一类里去,也弄不清楚它是其它的什么东西。 苔丝在一堆混乱不堪的传统习俗上建立起自己的性格,头脑里充满了对她毫不同情的形体和声音,把自己紧紧包围起来,但是,这只不过是她幻想中的可怜的错误的创造而已——是她无故感到害怕的道德魔怪的迷雾。和实际世界格格不入的正是这些道德魔怪,不是苔丝自己。她在鸟儿熟睡的树篱中漫游的时候,看见野兔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蹦来跳去,或者,她在野鸡栖息的树枝下站着的时候,她都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罪恶的化身,被人侵犯了清白的领域。所有的时候,她一直要在没有不同的地方区分出不同来。她自己感到矛盾的地方,其实十分和谐。她被动地破坏了的只是一条已经被人接受了的社会律条,而不是为环境所认同的社会律条,可是她却把自己想象成这个环境中的一个不伦不类的人。
这段描述,不能看做是苔丝的感受和内心活动,实际上,它是作者面对他作品中的人物和场景,写出了作者的评述和感受。或者这样说,像苔丝这样的女子并不具备表达的能力,但作者感受着她的灵魂。 两个译本有很大的不同。张谷若译文充满激情,这与作者此时的情感类似。王忠祥、聂珍钊的译文更贴近口语和现代中文语言风格,语句内容更贴合原文。 我认为,这有个时代性的问题。《苔丝》这本书,1891年出版,它的读者不是苔丝这样没有受过教育和底层女子,很大程度上是那些受过教育的文化人,就像《聊斋志异》的“异史氏曰”中的文字,要比聊斋故事难懂,更加文言一点,或者可以看做冯梦龙的拍案惊奇中所加入的作者吁叹。《苔丝》中的这段话,实际上就是文人的话,也就是说,主要是让文人阅读和感受的。张谷若先生翻译这本书在20世纪30年代,是在白话文运动不久,他的译本中故事叙说类文字与别的译本区别不大,但面对这样的段落,他也许还无法如现在的译家采用贴近口语的表达。 张谷若的这两段译文采用了很多四字成语和组词,加快了语句的节奏,也让本段文字人文色彩很浓,同时也如前面说过的,充满了文人的情感。 我一直认为张谷若先生的译文有一种切合原文意境的再创造表达。我想,他并非不能如实贴合原文语义翻译,估计他是被作者的文中情感激发,才有了这样的译文段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