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Adrian Tomine新合集《Killing and Dying》

日裔美国漫画家Adrian Tomine从十六岁开始自出版个人短篇漫画合集《Optic Nerve》，至今不辍。他沉静的画面和冷静的叙事风格不仅在独立漫画圈内独树一帜，也获得了主流文化界的肯定，曾多次为《纽约客》杂志绘制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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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ine的作品）

Tomine的作品有着非常独特的气质。早期他主要绘制黑白漫画，画风比较稳定。近些年他尝试了很多不同的绘画风格和构图分镜方式，可以说惊喜不断。Tomine的作品中，文字占得比重非常大，但他绝不是用大段的文字描述来偷懒。他的用词并不华丽，没有什么生僻词，高度生活化却又可说是字字玑珠。这种语言上的平实加上冷静的画风，营造出一种非常含蓄的叙述氛围。但也正是这些平实的语言和冷静的画面，在向读者一点一点地揭示着故事中的隐情、人物的态度与心理、还有当时当地主人公的情感波澜。正因为如此，读者必须全身心投入到阅读中，不放过任何文字和画面中的信息（Tomine的画面都是非常干净的，但不时会透露出非常关键的信息，推动整个叙事），才能领略这些短篇故事的深意，不然就会觉得索然无趣。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将Tomine与Chris Ware做一下对比。两个人都做自出版，都为《纽约客》画过封面，作品都比较偏重文学性，选材有时也非常类似。但是Tomine的表现手法完全是现实主义的，而Ware的作品从文字到画面都显得更多元，幻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他们两人作品的最大不同我感觉就在于此：Tomine通过含蓄的画面和文字将普通人真实而强烈的情感如实展示，同时又加上回忆的滤镜让痛苦变得柔和，容易下咽；Ware的作品中文字和画面之间有着激烈的冲突和奇妙的配合，两者都力图达到某种极致，利用艺术来无限地放大痛苦。读Tomine的作品，会感觉孤独、痛苦虽然在生活的某一刻几欲击垮我们，但在一声叹息之后一切又将继续，那些过往的东西会裹在记忆中成为一枚枚琥珀；读Ware的作品，看着那些奇特的分镜，会感到被吸入一个奇妙的充满童真的世界，然而在文字叙述和画面中的隐喻里处处都是关于痛苦的暗示，那些悲伤、痛苦、孤独和冷漠被一再放大，被不怀好意地夸张，令人喘不过气来。Tomine将痛苦转化成艺术，Ware将艺术转化为痛苦。（我只看过Ware的代表作《吉米·科瑞根》，因此评价可能偏颇，但这确实是我真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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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ing and Dying》封面和作者像）

《Killing and Dying》是Tomine今年出版的合集，里面收录了六个短篇，之前都在《Optic Nerve》上出过。六个故事的都以各自比较固定的分镜方式绘制，但画风、色彩上差别很大。下面具体说说各个故事和我的感想。

第一个故事《A Brief History of the Art Form Known as “Hortisculpture”》，讲一个园丁大叔现代艺术杂志看多了忽然异想天开自创一种名为“园艺雕塑”（并不是把花草树木修剪成各种奇特形状，而是给树包上一层石膏……）的艺术形式，为此坚持六年之后终于放弃。这个故事其实比较一般，内容没有什么太大的新意，我个人不太喜欢。在这篇漫画中，Tomine尝试了一种新手法——用四格漫画的形式创作完整的短篇剧情漫画。这篇漫画只使用了四格和3X4等大格两种分镜布局，四格为黑白，每页两个。每过三页会穿插一页彩色的3X4。为了配合这种风格，Tomine使用了一种简略的画风，和他以往的画完全不同。在每页两个的四格漫画中，他尽量莫模仿四格幽默漫画，运用了各种传统四格漫画的技法，把一个很容易想到是他手笔的故事嵌入到这种漫画风格之中。我个人觉得这个尝试有点令人失望，至少初读如此（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正在读第二遍，态度有些变化，开始能够欣赏这其中的匠心独运，但我觉得如果一个新手法不能马上让人领会，它在某个方面已经失败了）。我对Tomine作品的预期中包含三个要素：情绪、人情、叙述中令人惊叹的含蓄委婉。目前来看这个新的尝试对这三点都有削弱（也许不是削弱，只能说不符合我的预期，但我还没时间重新评估）。故事的结尾算是喜剧吧，非常让人放松和释然。但故事中间令人缺乏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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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History of the Art Form Known as “Hortisculpture”》中的一页）

第二个故事《Amber Sweet》讲述一个女孩由于和网上一个AV女优长得神似，生活被搅得一团糟。结尾女孩偶遇那位女优，与其交谈后觉得其人不错，最终解开了心结。这个故事比较像Tomine早期的作品，选材和手法都像。文字部分兼有旁白和对话。

这个漫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开头和结尾两句旁白：

（开头）说出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轻松，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否则它会一直悬在我心中，以后再说会显得更加古怪。

（结尾）怎么说呢……很抱歉讲了这么久，但我觉得应该把这事完整地告诉你们。我是说，以防万一。

第一人称叙述的漫画故事必定会使用旁白。但在这种时候，作者往往因为漫画图文结合所带来的便利，忽略叙述者的位置立场，使其变成一个无缘无故讲起故事的叙事工具。我喜欢Tomine在这里对叙述者做出的处理。读者既可以安心地沉浸在这个取自某人回忆的故事，也可以为叙述者讲述时的环境和场景进行想象。

Tomine非常擅长运用回忆的形式。当一件事不是正在发生、而是以回忆的形式呈现时，不管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成为了真实事件的局外人。我们可以从回忆中提炼出感动、警示、同情，却不会被其中细若游丝的惆怅真正伤害到。我自己有一种观点，认为漫画自身就是一种温柔的媒体。而回忆同样也是温柔的。这两者的结合往往可以达到完美。今天传记类和回忆录类漫画大行其道的原因也许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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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ber Sweet》中的一页）

第三个故事《Go Owls》，讲述两个White Trash（我不知道用这个词合适不合适，两个人住的都很差，都没有正当稳定的工作）的爱情悲剧。同为Owls（一支棒球队的名字）粉丝的两人在戒酒会上认识。虽然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大叔，一个是相貌平平的中年女子，但两个人的相遇还是比较矫情的。之后两人经历了同居、遇到生活困境、男的打了女的、默默和好、一起看球——直到男的因为身上的旧案被捕。

这个故事没有旁白，并不是回忆。从气质上说，这个短篇很像那种北美小成本独立电影：边缘人物在看不到未来的人生中偶然遇到幸福，最后不可避免地以悲剧告终，人物少，场景简单，叙述节奏平缓。

有两段情节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第一段是男主为了弄钱卖大麻，但生意不顺。回家后他自己吸嗨了，看到墙上有个鞋印，问女主怎么回事。本来两个人都笑起来了，但男主忽然用鞋打了女主。晚上躺在床上，男主一再向女主道歉，女主虽然难过，但也知道他是因为大麻才会那样，原谅了她。半夜，女主起来，默默地将墙上的鞋印擦掉。Tomine在这里用一个家暴情节非常生动地表现出了生活的困苦造成的伤害，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故事直接引向一个急转直下的结局，而是以谅解的方式代过。女主半夜起来擦墙那三个画框尤其动人——她要原谅男主的暴力，但家暴并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于是她清除了这段不快记忆的痕迹，两个人都不要再想起来。之后男主也再没有用过暴力，真的只是一次失控。

第二段是故事结局。一个电话通知男主他可以免费去看Owls的季后赛，于是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去了。在两人阴暗的生活中，共同支持的棒球队是唯一的亮点。他们到达场地时一切都还挺像那么回事，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是警察为了抓捕一批逃避支付赡养费的逃犯设的套。男主被捕了。他一边叫喊着“赶紧回家把那些东西毁掉”“我会解释一切的”“别让我就这样被关起来”，一边被押上警车带走了。这时女主落泪了。面对一塌糊涂的生活她一直没落过泪。即使像家暴这样的情节在他们之间都能染上一丝浪漫色彩。但这个故事最终还是以悲剧告终了。她流着泪，捡起一个加油用的手指道具抱在怀中，默默离开了。

这个故事每次切换不同的景就会更换一个稍微有些不同的色调。这种做法不能说是创举，但很有效果，能够清楚地提示出时空的切换，而且所选的颜色也不累眼。静静看完这个故事，有点想哭。这样的两个人不会轻易获得幸福。一开始他们的结局其实就是注定的。然而当读者看过两人经历的坎坷，再看最后的结局，那种悲伤真的难以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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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 Owls》最后一页）

第四个故事《Translated, from the Japanese》，是这个合集里面最含蓄、最飘忽、最耐人寻味的一篇。这个标题本身就很值得玩味——Translated， from the Japanese并不是“译自日语”的意思，Translated from Japanese才是。The Japanese是日本人的意思。全篇文字只有旁白，以一个母亲的口吻写给自己孩子的。从叙述中能够推断出这位母亲是日本人，孩子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很可能是因为感情波折离开孩子的父亲回到日本，之后又带着孩子回到美国。这个故事并不完整，没有交代前后，所有的内容都需要推测，但同时所有的推测恐怕都在作者的意料之中。Tomine表现出的内容只是冰山一角，让读者通过猜测去补完故事的全貌。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漫画中画的部分。在这里，画面并不呈现故事，而是一个个“空镜头”。日本街市、机场、飞机里的座位、洗手间、加利福尼亚。。。所有提及的人物都没露过脸。这篇比起一般的叙事漫画，更像是给一篇文字配上一些相关联的图片。如果去掉图片单看文字，也可以是一篇佳作，但配上图片之后显得更加悠远。

这里拿开头结尾两图举例让大家看明白。


（第一页：“到了二月，我的脑子清楚了一些，能够思考事情了。我决定回加利福尼亚。你的外婆、姨妈、舅舅都不同意这个决定。结果我们走时很不愉快。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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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页：“我不知道当你读到这个的时候多大了。那时我已经去世很久了吧？你还记得那时在日本，我们曾经过上与以前不同的完全未知的生活吗？你能相信你的父母差一点就分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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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最后我才豁然开朗，叙述者不仅是在给孩子回忆起一段往事，更是在想象事情的另一种结局：他们没有回加利福尼亚，而是留在了日本，成为了日本人。这其中的感情，实在是太复杂了，只有回忆时的话语与空镜头之间的化学反应才能表达出来。如果单纯凭借语言，恐怕无法处理得如此精炼、如此富有诗意。

 

第五个故事《Killing and Dying》非常精彩，难怪作者会用其标题做全书的标题。在这篇漫画中，Tomine利用图文营造出一种话剧的感觉，让人想起尤金·奥尼尔那些关于中产家庭的剧本。故事的复杂程度可以与前面的《Go Owles》相比，但《Go Owls》整体感觉更接近于电影，镜头变化很多，。故事讲的是一家三口，父亲说话直接，不善于交流；女儿相貌平平，有口吃的毛病；母亲是家里沟通的桥梁，支持女儿的爱好，经常帮助父亲处理与女儿的关系，但却身患绝症。女儿对脱口秀产生了兴趣，想做喜剧表演者（stand-up comedian）。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为女儿的喜剧表演课掏了钱。因为这事，父女之间矛盾似乎越来越大，幸好有母亲在之间维系、斡旋。可母亲最终还是去世了，只留下父女两个。他们的关系仍然不顺——父亲仍然不会表达对女儿的支持，女儿的喜剧表演也并不成功。但在共同的悲伤之下，他们逐渐能够表露对对方隐藏的爱。

这篇的分镜方式比较统一，基本上每一页都是4X5个等大的长方形画框。基本上所有画框都以人物为中心，没有远景，全是中近景。人物的形象、表情和言语是所有画框的核心。关于母亲的病情，故事里并没有明说，即使在人物的交谈中也没有涉及。前面唯一的线索就是母亲的头发，从短发变成超短发，最后变成了包着头巾的光头。女儿的头发也有变化，一开始是长发，母亲去世之后成了不太整齐的短发。Tomine并没有表现化疗或者因为悲伤而自己剪短头发的画面。他只是非常含蓄地用画面带出来这些隐藏的内容。

我一向欣赏Tomine在简洁的绘画中隐藏细节的手法。我曾经谈到过《Optic Nerve》的一个短篇中对墙上海报的表现。大多漫画中，房间里的海报都只是墙上的一个画面。而Tomine在那个短篇里画出了海报的固定方式——不是用图钉或者胶水，而是用透明胶带粘住四角贴在墙上。能够发现这个细节的读者，一定会会产生一些遐想、推测，从而发现主人公是租房住，房东不让在墙上粘贴或者钉钉子。虽然这种细节与故事剧情没有直接关系，但却揭示了主人公的生存状态，让人能够更好地抓住主人公的心理与情绪。在这篇《Killing and Dying》中，也使用了类似的细节表现。Tomine的彩绘，无论是漫画还是插画，人物都没有影子。然而在这个故事中，有几页人物是有影子的。在那几页，女儿站在台上表演脱口秀（单口相声）。看过脱口秀的人应该知道，演员表演脱口秀时往往会有一个聚光灯打在舞台上。这个时候的人影，加上那些只用文字描述台下观众反应的空画框，给人一种很强的临场感。

读Tomine的作品，总是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感觉自己已经体会到了他想要讲述、表现的东西，却很难能用语言来表达出来。虽然Tomine自己说他在创作时用了很多文字来推动剧情，但我觉得他在文字之外还是完成了很多创举。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正是他高超的图像叙事技巧的证明，也是漫画作为独立媒体和艺术形式的证明。

在这里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个短篇的标题是“Killing and Dying”？“Dying”容易理解，但“Killing”作何解？我个人的理解是：这里的Killing意思是“令人疲惫的”或“非常搞笑的”之意。这是个双关，和“The Killing Joke”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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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ing and Dying》中的脱口秀表演）

第六个故事《Intruders》也非常棒。一个男人与女友分手后一蹶不振。一天他偶遇一个曾给他看房的人，意外获得了他与前女友以前同居时租住的公寓的备用钥匙。他回到那所公寓楼附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那里已经住上了别人。他等新的住户上班之后进入自己与爱人曾经的欢乐窝，默默观察那里的物是人非。他一连几天都如此，其间还遇到了入室盗窃的。最后一次进入公寓时他发现地板上趴伏着一个老太太，似乎生了急病。老太太将他误解为歹人（我觉得已经不能说是误解了）。他本想伸手救助老太太，可最后却把老太太努力想要抓取的手机扔到远处，独自离开了。在漫画的最后两格中，主角将备用钥匙扔进下水道里，走在大街上，心里产生了这样的独白：

“我来到街上，走入那些毫不知情的人群中。他们为他们自己的家庭、购物、聊天而快乐。”

“就在那一刻，我也努力让自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这个结局没有廉价的煽情或者平静的伤愈，然而却着实不同凡响。主人公看似出乎人意料的反应在让人惊骇之余又合情合理。初读时觉得他见死不救有些卑劣，但仔细一想，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当时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也都正常。最后的那句旁白含义幽深——主人公是想伪装成路人还是因为这突然的经历而一步迈过了之前的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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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ruders》最后一页）



六个故事读完，感觉非常过瘾。Tomine没有出过长篇虚构类作品（他唯一的长篇作品是记录他和未婚妻婚前准备的《Scenes From an Impending Marriage》，内容欢快画风萌）也许他自己不喜欢这类作品或者不擅长，但他的短篇作品成就实在是非常高。虽然他的画风并没有明显地受到日本漫画影响，但他的叙事方式很有日本文学的味道。他对人类情感的表现在漫画界实在是另辟蹊径。如今很多人看漫画追求一种quick-read的体验、如果大家能够静下心来，仔细阅读Tomine的文字和画面，就会收获一种深沉的、细腻的、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全新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