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的九三年,或者基因的丹东之死
你可以把这本书看作理查·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的延续。确切地说,是这一段话的展开:“我们具备足够的力量去抗拒我们那些与生俱来的自私基因......我们是作为基因机器而被建造的,是作为觅母机器而被培养的,但我们具备足够的力量去反对我们的缔造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我们人类,能够反抗自私的复制基因的暴政。”
作者声称要指引人类去反抗自私的基因,这非常令人期待。然而遗憾的是,本书虽然大部分论述有理有据,但到了关键时刻却含糊不明,以至于读完之后反而会对这个结论持有怀疑:人类真的可以反抗自私的基因(或者迷因)么?
1.
本书的第一章是在全盘复述《自私的基因》中的世界观,这是本书的知识基础:我们只是基因的载体,而基因只顾自己复制。这倒不新鲜。真正有意思的是作者所做的那个思想实验:
为了去未来治病,你需要将自己的躯体冷冻400年。然而,谁也不知道过400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发生什么战乱与意外,你很难找到如此忠实的人(群)来执行你的准遗嘱:“保护我的冷藏箱,并且持续为其提供电能”。因此,你造了一台机器人来保卫你的冷冻躯体。为了应付未来的复杂环境,机器人必须具有学习甚至为自己升级的能力——毕竟谁也无法设想未来的进步,还有可能面临最新型机器人的竞争。因此,这是一只强大,而且还会自动变强的机器人(类似人造人沙鲁)。
然而,这样的机器人还会对你,这具冰冷的躯体继续忠诚么?举个极端的情况,如果你和你的机器人只能存活一个(比如掉到水里),机器人会救谁?它会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存你的躯体吗?这就是本书的标题《机器人叛乱》的来历。但是叛乱者不是天网和人工智能,而是我们自己。这个比喻里的机器人就是我们自己,而你的基因就是那具冷藏的躯体。
2.
作者向一部分进化心理学家扔出了白手套:人类不应该听从基因的统治,应该反抗基因以获得自由。特别是在基因开始发布愚蠢命令的时候。作者作出了几个有趣的区分:
基因的意愿(Generic goals)与载体的意愿(Vehicle goals)的对立:由基因建立的一套机械玩偶一样的自发式系统(TASS),与人类理性的分析系统相对立,因为基因只关注自己的复制,甚至不惜牺牲掉个体(我们)的生命;
智力(intelligence)与理性(rationality)的对立:也就是完成目标与思考目标本身的能力的对立。
作者举了很多有趣的进化生物学和心理学的例子来说明这两个区分。然后,作者进一步主张,理性和分析系统才能代表我们的利益,反抗基因的控制。我们这些“机器人”将从这场叛乱中获得自由。但是在这个推理过程中,有两个关键环节含糊不清:
第一:为什么理性和分析系统能够真正代表我们的利益?
第二:上面说的“我们”到底指什么?在生命的层级中,我们应该/正在为哪一个层级服务?
在本书第一章就提及了这两个问题,但是始终找不到明确的回答,只是在最后两章有一些暗示。从另一种意义上,这也指明了本书的问题关键所在。
3.
首先,作者用一系列例子来说明,基因主导的行为就像我们脑中的自动机(作者称为TASS),并不符合我们真正的利益。特别是在现代社会中。比如基因中热爱脂肪和糖类的偏好,导致我们在现代社会中要和肥胖和各种疾病对抗;除此以外还有路怒症和荡妇羞辱,都是源于基因中已经过时的本能;还有,人类的肯定思考能力强于否定思考能力,也使得大部分人在一套简单的卡片测试中犯错。作者认为,人们可以使用分析系统(analytic system)思维来对抗盲目的基因:比如,借助所谓的脱钩过程(decoupling)来构想假设的世界,以避开思考过程中的陷阱;或者使用二阶偏好来抵御一阶偏好。作者果断地说,分析式系统是为个体(也就是基因的载体:我们)服务的,与基因操纵的TASS刚好相反。
为什么分析式系统(也就是通常说的理智)会为个体服务?它同样也有可能为一个非常蠢的目标服务啊!作者并没有试图证明或者详细讨论。相反,在第六章作者也举出了一个类似的例子:这一章讨论了“聪明人如何会干蠢事”,也就是人们会充满理性地完成一件愚蠢的事情,例如一个理性推进战争的希特勒会更可怕,或者一个人可以理智地执行自杀过程。因此,作者把理智区分为:“智力(intelligence)与理性(rationality)的对立”:智力是完成一个既定目标的能力,然而如果这个目标本身是愚蠢的(比如说自杀),那么再多智力也没用,这时候还需要广义理性来分析该目标的合理性,该目标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然而,广义理性怎样工作?人如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如,你可以靠理智对抗基因中对卡路里的欲望,努力节食和锻炼是为了让自己身材更好,和更优秀的男/女结合,然后——稍等,繁殖后代难道不是基因的偏好么?你要把传宗接代看作你自己(载体)的利益,还是基因甚至文化迷因(meme)的利益?
作者还认为,戴套性交是我们反抗自私基因的阶段性胜利:我们获得了快乐,又不必执行基因的繁殖任务。但是,把生命投入到追求一种“基因的作废手段”所产生的快感中去,究竟算不算是人类自由意志的胜利呢?问题还是无法逃避:“我们”究竟是谁?什么才是我们的利益?
正如作者在第一章中引用道金斯反驳“神创造适应器”理论的问题:“为什么是人类?”不管是下一层级的基因,还是上一层级的meme的利益都容易定义(复制自身),但是(对于个人主义者来说不幸的是)个人的利益还真的很难定义。
在第七、第八章中,作者似乎已经努力地分析了“个人利益”到底是什么,然而结果远远达不到作者设想的“元理性”的目标:比如说提供四句信条作为避免被meme奴役的良方、将意识(consciousness(qualia))作为“我们”的标志(将一个谜归结到另一个谜)、反复强调亚个人的实体是可怕的,以及引入类似“表述理性(expressive rationality)”(我觉得“格式塔”这个概念比它解释力强得多)这些毫不优雅的理论来解释人类非理性决策的问题。
读到这里,我只能遗憾地认为,作者本人其实也没有彻底接受达尔文-道金斯世界观,在这个世界观里,世界是由丰富的基因与meme组成,我们的生命过程是它们的综合体,是它们栖居的岛屿。我更倾向于认为,不存在和基因的意愿相平行的“我们的意愿”这种东西,正如一座岛不存在意愿:不存在一个福克兰群岛的意愿,和英国人、阿根廷人和岛民的意愿相平行。
“自我”并非一个外部边界清晰,内部铁板一块的统一体;自我是无数基因、meme纠缠在一起的一个半有序的集合体,其中多数互相合作、妥协,但也有冲突和压制。它们有部分共同利益,例如,(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总体的伤病和死亡,对于集合体的全体都是不利的,但是正如上面许多例子表明的,要想清晰地界定这个综合体的利益并不容易。
4.
但是本书仍然值得一读,特别是最开始提到的“机器人比喻”。你可以尝试从另一些角度来理解机器人的叛乱:例如,机器人包含了新诞生的meme丛,它们从旧的基因中脱壳而出,将其留下的遗产(神通广大的适应能力和二阶适应能力:学习能力)改造作新的用途,也就是自己的壮大。新诞生的meme丛包括人类的分析意识、摆脱基因的意愿,它们共同组合成了一个暂时的、有限的、动态的利益共同体,也就是你所谓的自己。你,这个复合体正如一座扩张的现代城市,不断产生、接纳新的组成部分,而旧的元件被挤到角落,甚至丢弃。
基因-meme之间是如何合作、妥协和争斗?当机器人和冷冻躯体只能二选一的时候,是什么决定了选择的结果?或者,用基因-meme的世界观来说,两种基因/meme出现不可调和的冲突时,是什么决定了谁胜出?为它们找出一个通用的标准,倒是一个有趣的课题。
作者声称要指引人类去反抗自私的基因,这非常令人期待。然而遗憾的是,本书虽然大部分论述有理有据,但到了关键时刻却含糊不明,以至于读完之后反而会对这个结论持有怀疑:人类真的可以反抗自私的基因(或者迷因)么?
1.
本书的第一章是在全盘复述《自私的基因》中的世界观,这是本书的知识基础:我们只是基因的载体,而基因只顾自己复制。这倒不新鲜。真正有意思的是作者所做的那个思想实验:
为了去未来治病,你需要将自己的躯体冷冻400年。然而,谁也不知道过400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发生什么战乱与意外,你很难找到如此忠实的人(群)来执行你的准遗嘱:“保护我的冷藏箱,并且持续为其提供电能”。因此,你造了一台机器人来保卫你的冷冻躯体。为了应付未来的复杂环境,机器人必须具有学习甚至为自己升级的能力——毕竟谁也无法设想未来的进步,还有可能面临最新型机器人的竞争。因此,这是一只强大,而且还会自动变强的机器人(类似人造人沙鲁)。
然而,这样的机器人还会对你,这具冰冷的躯体继续忠诚么?举个极端的情况,如果你和你的机器人只能存活一个(比如掉到水里),机器人会救谁?它会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存你的躯体吗?这就是本书的标题《机器人叛乱》的来历。但是叛乱者不是天网和人工智能,而是我们自己。这个比喻里的机器人就是我们自己,而你的基因就是那具冷藏的躯体。
2.
作者向一部分进化心理学家扔出了白手套:人类不应该听从基因的统治,应该反抗基因以获得自由。特别是在基因开始发布愚蠢命令的时候。作者作出了几个有趣的区分:
基因的意愿(Generic goals)与载体的意愿(Vehicle goals)的对立:由基因建立的一套机械玩偶一样的自发式系统(TASS),与人类理性的分析系统相对立,因为基因只关注自己的复制,甚至不惜牺牲掉个体(我们)的生命;
智力(intelligence)与理性(rationality)的对立:也就是完成目标与思考目标本身的能力的对立。
作者举了很多有趣的进化生物学和心理学的例子来说明这两个区分。然后,作者进一步主张,理性和分析系统才能代表我们的利益,反抗基因的控制。我们这些“机器人”将从这场叛乱中获得自由。但是在这个推理过程中,有两个关键环节含糊不清:
第一:为什么理性和分析系统能够真正代表我们的利益?
第二:上面说的“我们”到底指什么?在生命的层级中,我们应该/正在为哪一个层级服务?
在本书第一章就提及了这两个问题,但是始终找不到明确的回答,只是在最后两章有一些暗示。从另一种意义上,这也指明了本书的问题关键所在。
3.
首先,作者用一系列例子来说明,基因主导的行为就像我们脑中的自动机(作者称为TASS),并不符合我们真正的利益。特别是在现代社会中。比如基因中热爱脂肪和糖类的偏好,导致我们在现代社会中要和肥胖和各种疾病对抗;除此以外还有路怒症和荡妇羞辱,都是源于基因中已经过时的本能;还有,人类的肯定思考能力强于否定思考能力,也使得大部分人在一套简单的卡片测试中犯错。作者认为,人们可以使用分析系统(analytic system)思维来对抗盲目的基因:比如,借助所谓的脱钩过程(decoupling)来构想假设的世界,以避开思考过程中的陷阱;或者使用二阶偏好来抵御一阶偏好。作者果断地说,分析式系统是为个体(也就是基因的载体:我们)服务的,与基因操纵的TASS刚好相反。
为什么分析式系统(也就是通常说的理智)会为个体服务?它同样也有可能为一个非常蠢的目标服务啊!作者并没有试图证明或者详细讨论。相反,在第六章作者也举出了一个类似的例子:这一章讨论了“聪明人如何会干蠢事”,也就是人们会充满理性地完成一件愚蠢的事情,例如一个理性推进战争的希特勒会更可怕,或者一个人可以理智地执行自杀过程。因此,作者把理智区分为:“智力(intelligence)与理性(rationality)的对立”:智力是完成一个既定目标的能力,然而如果这个目标本身是愚蠢的(比如说自杀),那么再多智力也没用,这时候还需要广义理性来分析该目标的合理性,该目标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然而,广义理性怎样工作?人如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如,你可以靠理智对抗基因中对卡路里的欲望,努力节食和锻炼是为了让自己身材更好,和更优秀的男/女结合,然后——稍等,繁殖后代难道不是基因的偏好么?你要把传宗接代看作你自己(载体)的利益,还是基因甚至文化迷因(meme)的利益?
作者还认为,戴套性交是我们反抗自私基因的阶段性胜利:我们获得了快乐,又不必执行基因的繁殖任务。但是,把生命投入到追求一种“基因的作废手段”所产生的快感中去,究竟算不算是人类自由意志的胜利呢?问题还是无法逃避:“我们”究竟是谁?什么才是我们的利益?
正如作者在第一章中引用道金斯反驳“神创造适应器”理论的问题:“为什么是人类?”不管是下一层级的基因,还是上一层级的meme的利益都容易定义(复制自身),但是(对于个人主义者来说不幸的是)个人的利益还真的很难定义。
在第七、第八章中,作者似乎已经努力地分析了“个人利益”到底是什么,然而结果远远达不到作者设想的“元理性”的目标:比如说提供四句信条作为避免被meme奴役的良方、将意识(consciousness(qualia))作为“我们”的标志(将一个谜归结到另一个谜)、反复强调亚个人的实体是可怕的,以及引入类似“表述理性(expressive rationality)”(我觉得“格式塔”这个概念比它解释力强得多)这些毫不优雅的理论来解释人类非理性决策的问题。
读到这里,我只能遗憾地认为,作者本人其实也没有彻底接受达尔文-道金斯世界观,在这个世界观里,世界是由丰富的基因与meme组成,我们的生命过程是它们的综合体,是它们栖居的岛屿。我更倾向于认为,不存在和基因的意愿相平行的“我们的意愿”这种东西,正如一座岛不存在意愿:不存在一个福克兰群岛的意愿,和英国人、阿根廷人和岛民的意愿相平行。
“自我”并非一个外部边界清晰,内部铁板一块的统一体;自我是无数基因、meme纠缠在一起的一个半有序的集合体,其中多数互相合作、妥协,但也有冲突和压制。它们有部分共同利益,例如,(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总体的伤病和死亡,对于集合体的全体都是不利的,但是正如上面许多例子表明的,要想清晰地界定这个综合体的利益并不容易。
4.
但是本书仍然值得一读,特别是最开始提到的“机器人比喻”。你可以尝试从另一些角度来理解机器人的叛乱:例如,机器人包含了新诞生的meme丛,它们从旧的基因中脱壳而出,将其留下的遗产(神通广大的适应能力和二阶适应能力:学习能力)改造作新的用途,也就是自己的壮大。新诞生的meme丛包括人类的分析意识、摆脱基因的意愿,它们共同组合成了一个暂时的、有限的、动态的利益共同体,也就是你所谓的自己。你,这个复合体正如一座扩张的现代城市,不断产生、接纳新的组成部分,而旧的元件被挤到角落,甚至丢弃。
基因-meme之间是如何合作、妥协和争斗?当机器人和冷冻躯体只能二选一的时候,是什么决定了选择的结果?或者,用基因-meme的世界观来说,两种基因/meme出现不可调和的冲突时,是什么决定了谁胜出?为它们找出一个通用的标准,倒是一个有趣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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