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thing the book has told you
Lydia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
伍绮诗的第一部小说以这两句开头,可谓是用心良苦。“Lydia死了”:故事还未开始,结局就已昭然若揭,却给全篇留下巨大悬念:Lydia是谁?她怎么死的?为何而死?读者将在作者的带领下用一整本书去寻找答案。“可他们还不知道”:看似是一个事实陈述,却也暗合着全书的主题:交流、理解的无望,即使在最亲的家人之间,彼此都怀揣着最深的秘密。
一切都不是闲笔。不动声色的叙述,每一处都可能为后来的情节埋下伏笔。作为一个接受过系统写作训练的作家(伍本人在大学教授写作),伍绮诗熟知精巧的结构、前后互文、悬念、视角转换、克制的笔触与强大的情感暗流形成的反差等技巧对一部小说有多么重要。《无声告白》是伍绮诗精心编织的一枚漂亮的蚕茧,在一个看似悬疑警探剧的开头后,她将展现一个训练有素的学院派作家是如何熟稔于挖掘人物内心冲突,如何擅长于抽丝剥茧,将每个人物平静表象下内里的脆弱、不堪、伤痛血淋淋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Lydia死前的Lee家——在作者不厌其烦的慢镜头回放下——亦恰如一枚美丽的甲壳虫,安静地趴在那里,当你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时,却发现它已徒具一副空壳。这是一个典型的70年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主妇每天早晨会给孩子们做芝士蛋糕、鸡蛋、香肠比萨,会给孩子们准备圣诞节、感恩节和生日的礼物,但在那看似生机勃勃的外表下,每个人都知道壳下的肉体已开始腐烂。女儿在父母的重望下已不堪重负,儿子已习惯父母的偏爱,巴不得早一天考上大学离开家庭。父母没有察觉到吗?他们没有意识到Lydia疲惫的眼神和应付的微笑、直线下降的成绩、驾照考试不过关、对着电话盲音说话假装有姐妹淘?恐怕未必。他们习惯了不讨论每个人最尴尬的点,无视“房间里的大象”,以为只要不讨论这些问题,问题就不存在似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痛——James害怕与众不同,Marilyn害怕重蹈母亲可悲可怜的一生,Lydia害怕母亲的再次离开,并因此按母亲的意愿而活,Nathan则忿恨与父母对自己的无视——从某种程度上他们的don’t ask, don’t tell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都想向别人呈现最健康、最正常的那个自己,没有人愿意与别人分享生命中的难堪和隐痛。
他们有权沉默,沉默有时是一种聪明的策略,用来对抗身体某处不愿被揭起的伤疤。但他们也应知道,沉默,尤其是在最亲的亲人间,也是有代价的:误解、愤懑,压抑,用爱的名义彼此折磨。
族裔、身份认同是全书的主要议题。1970年代的俄亥俄小镇,同事会问James春卷和蛋卷有什么区别,连讲话放慢语速都会让他敏感的心灵受伤,妻子不经意用到的“kowtow”会让他汗毛倒竖。当你太在意某件事时,任何一句哪怕无意的话都会刺蛰你,最后让正面的讨论变得不可能。但我相信这本书还包含了作者探讨其他议题的野心,比如比族裔问题更大的“如何应对和别人不一样”(Jack的态度某种程度是一个答案),比如女性主义。
恰在这个议题上,作者细致入微的描述让人心碎。比如描绘Marilyn回到母亲家里的所思所想:
“最终,唯一值得纪念的就是她烹调的食物。Marilyn忧心忡忡的想起她自己的人生:一连几个小时准备早饭、晚饭,把午饭放进干净的纸袋。给面包片抹花生酱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做鸡蛋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单面煎的给詹姆斯,煮熟的给内斯,炒鸡蛋给莉迪亚。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她难过吗?是的。她难过。为鸡蛋难过,为一切难过。”
作者是一个叙述疼痛体验的大师。再比如描绘Lydia读到母亲的母亲的书。
“她念出画线的字句:
什么样的母亲不喜欢和女儿一起做菜呢?
下面一句是:
什么样的女儿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学做菜呢?
整页纸坑坑洼洼,似乎被雨水打湿过。Lydia像读盲文那样用指尖抚摸着纸面上的凸起。起先,她不明白这一页会什么会变得这样,直到一滴泪溅落到纸面上,她用手一擦,书面上留下一个凸起的斑点。
这样的痕迹比比皆是,她母亲一定是边哭边读这一页的。
这不是你们的错,她父亲说过。然而,Lydia知道,这是他们的错……如果她母亲能回家,让她喝完自己的牛奶——Lydia想,书页模糊起来——她一定会喝完。她会自觉刷牙,医生给她打针的时候也不哭,母亲一关灯,她就睡觉。她再也不会生病。母亲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会实现母亲的每一个愿望。”
在这里,三代女人的命运在一本书上交汇,密如蛛网的叙述如一口沉钟,扣在人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你知道Lydia和Marilyn都在什么地方错了,但也没办法责怪她们。
在各种意义上,《无声告白》都是一部学院派小说的佳作,既具备社会学意义上的深刻和严肃,又有散文诗般的细腻、优美与质感,莎士比亚人物般的悲剧性。难以确定Lydia或是Hannah身上有多少她本人的影子(看她的公开采访似乎她的童年远比书中人物幸福的多),如果不是,不得不要佩服她对生活的想象力和感触力。但小说貌似温暖的结局,似乎有点破坏全篇的质感,正如很多网友指出的,从任何角度都无法想象James夫妇可以改变他们几十年的对待彼此和儿女的方式,真正严肃的小说,会不吝指出人物性格造就的悲剧的不可避免性。伍绮诗式的和解似乎有些廉价了。
伍绮诗的第一部小说以这两句开头,可谓是用心良苦。“Lydia死了”:故事还未开始,结局就已昭然若揭,却给全篇留下巨大悬念:Lydia是谁?她怎么死的?为何而死?读者将在作者的带领下用一整本书去寻找答案。“可他们还不知道”:看似是一个事实陈述,却也暗合着全书的主题:交流、理解的无望,即使在最亲的家人之间,彼此都怀揣着最深的秘密。
一切都不是闲笔。不动声色的叙述,每一处都可能为后来的情节埋下伏笔。作为一个接受过系统写作训练的作家(伍本人在大学教授写作),伍绮诗熟知精巧的结构、前后互文、悬念、视角转换、克制的笔触与强大的情感暗流形成的反差等技巧对一部小说有多么重要。《无声告白》是伍绮诗精心编织的一枚漂亮的蚕茧,在一个看似悬疑警探剧的开头后,她将展现一个训练有素的学院派作家是如何熟稔于挖掘人物内心冲突,如何擅长于抽丝剥茧,将每个人物平静表象下内里的脆弱、不堪、伤痛血淋淋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Lydia死前的Lee家——在作者不厌其烦的慢镜头回放下——亦恰如一枚美丽的甲壳虫,安静地趴在那里,当你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时,却发现它已徒具一副空壳。这是一个典型的70年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主妇每天早晨会给孩子们做芝士蛋糕、鸡蛋、香肠比萨,会给孩子们准备圣诞节、感恩节和生日的礼物,但在那看似生机勃勃的外表下,每个人都知道壳下的肉体已开始腐烂。女儿在父母的重望下已不堪重负,儿子已习惯父母的偏爱,巴不得早一天考上大学离开家庭。父母没有察觉到吗?他们没有意识到Lydia疲惫的眼神和应付的微笑、直线下降的成绩、驾照考试不过关、对着电话盲音说话假装有姐妹淘?恐怕未必。他们习惯了不讨论每个人最尴尬的点,无视“房间里的大象”,以为只要不讨论这些问题,问题就不存在似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痛——James害怕与众不同,Marilyn害怕重蹈母亲可悲可怜的一生,Lydia害怕母亲的再次离开,并因此按母亲的意愿而活,Nathan则忿恨与父母对自己的无视——从某种程度上他们的don’t ask, don’t tell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都想向别人呈现最健康、最正常的那个自己,没有人愿意与别人分享生命中的难堪和隐痛。
他们有权沉默,沉默有时是一种聪明的策略,用来对抗身体某处不愿被揭起的伤疤。但他们也应知道,沉默,尤其是在最亲的亲人间,也是有代价的:误解、愤懑,压抑,用爱的名义彼此折磨。
族裔、身份认同是全书的主要议题。1970年代的俄亥俄小镇,同事会问James春卷和蛋卷有什么区别,连讲话放慢语速都会让他敏感的心灵受伤,妻子不经意用到的“kowtow”会让他汗毛倒竖。当你太在意某件事时,任何一句哪怕无意的话都会刺蛰你,最后让正面的讨论变得不可能。但我相信这本书还包含了作者探讨其他议题的野心,比如比族裔问题更大的“如何应对和别人不一样”(Jack的态度某种程度是一个答案),比如女性主义。
恰在这个议题上,作者细致入微的描述让人心碎。比如描绘Marilyn回到母亲家里的所思所想:
“最终,唯一值得纪念的就是她烹调的食物。Marilyn忧心忡忡的想起她自己的人生:一连几个小时准备早饭、晚饭,把午饭放进干净的纸袋。给面包片抹花生酱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做鸡蛋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单面煎的给詹姆斯,煮熟的给内斯,炒鸡蛋给莉迪亚。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她难过吗?是的。她难过。为鸡蛋难过,为一切难过。”
作者是一个叙述疼痛体验的大师。再比如描绘Lydia读到母亲的母亲的书。
“她念出画线的字句:
什么样的母亲不喜欢和女儿一起做菜呢?
下面一句是:
什么样的女儿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学做菜呢?
整页纸坑坑洼洼,似乎被雨水打湿过。Lydia像读盲文那样用指尖抚摸着纸面上的凸起。起先,她不明白这一页会什么会变得这样,直到一滴泪溅落到纸面上,她用手一擦,书面上留下一个凸起的斑点。
这样的痕迹比比皆是,她母亲一定是边哭边读这一页的。
这不是你们的错,她父亲说过。然而,Lydia知道,这是他们的错……如果她母亲能回家,让她喝完自己的牛奶——Lydia想,书页模糊起来——她一定会喝完。她会自觉刷牙,医生给她打针的时候也不哭,母亲一关灯,她就睡觉。她再也不会生病。母亲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会实现母亲的每一个愿望。”
在这里,三代女人的命运在一本书上交汇,密如蛛网的叙述如一口沉钟,扣在人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你知道Lydia和Marilyn都在什么地方错了,但也没办法责怪她们。
在各种意义上,《无声告白》都是一部学院派小说的佳作,既具备社会学意义上的深刻和严肃,又有散文诗般的细腻、优美与质感,莎士比亚人物般的悲剧性。难以确定Lydia或是Hannah身上有多少她本人的影子(看她的公开采访似乎她的童年远比书中人物幸福的多),如果不是,不得不要佩服她对生活的想象力和感触力。但小说貌似温暖的结局,似乎有点破坏全篇的质感,正如很多网友指出的,从任何角度都无法想象James夫妇可以改变他们几十年的对待彼此和儿女的方式,真正严肃的小说,会不吝指出人物性格造就的悲剧的不可避免性。伍绮诗式的和解似乎有些廉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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