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潘多拉的魔盒
与其说这是一本儿童文学,不如说它是借儿童文学来追问一个生命哲学问题:永生(Immortality),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而这是古今中外多少人的心愿啊:道格·林雷让肖像画代替自己老去,自己青春容颜永驻;三个月大的小婴儿彼得潘也拒绝长大,成为唯一一个永不长大永葆童真的孩子;中国古代多少皇帝醉心沉迷于长生不老的炼丹术;而西天取经路上,多少妖怪对唐僧肉垂涎三尺就是为了一句听说:“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
大概是源于人本能的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吧。
那如果真能永生,情形又会怎样?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撤走,人就能永远无忧无虑了吗?作者娜塔莉·巴比特显然也为这个问题思考良久。最后,她决定用一个故事来想象这样的一家子:他们因为意外喝了不老泉的泉水,获得了不老、不死的特权——如原文所说,他们的生命之轮停了——这一家子人,将生活得怎样呢?这本小说由此而生:《Tuck Everlasting》,长生不老的塔克一家,译名《不老泉》。
小说通过一个十岁女孩温妮的视角,将塔克一家的故事娓娓道来;而与塔克家故事的叙述同时发展的还有另一条线:黄衣人的跟踪与将不老泉攫为己用的企图。故事的最后,温妮、塔克一家与黄衣人正面交锋,而温妮也在这样的交锋中真正成长起来,开始思考生命与死亡、善与恶的复杂性。
《不老泉》与《道格林雷的画像》的比较
同样以永生不老作为故事核心,《道格林雷的画像》与《不老泉》在表现和主题上的差异却颇有些意思:第一,它们对永生的态度虽然基本一致,即永生无法带来符合人类心理期待的正面价值,反而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带来不可预想的灾难。而在具体灾难的表现方面,两者则截然不同:如果说,《道格林雷的画像》是从唯美主义的艺术视角来表现永远年轻的恐怖与悲剧,那么《不老泉》则是从生命伦理与哲学角度,来探讨永远年轻所带来的现实烦恼:社会人际关系方面遭到他人非议不断迁徙,最终被迫与社会隔绝隐居于深林,对生活永无终点的厌倦,害怕秘密泄露引起社会混乱,以及最本质的对永生不老的哲学反思——
永生,从根本上违背了生命轮回的自然规律。取消死亡,即是被排斥在生命之轮外,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的物象,其实都属于另一个世界:巫术的世界。因此,作品深藏在生命轮回观背后的世界观,其实是一种机械自然观,将自然看作一台有秩序运转的大机器,而人理应是这自然机器中的一部分,遵循自然的规律。而与这种机械自然观相对立的巫术世界,即以不老泉为其符号,而作者其实并未花太多笔墨,如果不是反对,至少也是不理解、不支持的漠然立场。而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后两点与《道》的相异之处。
第二,从永生效果达成的方式上来说,《道格林雷的画像》里,正如能量永远保持守恒,世界也是阴阳相衡的——有不老之人,则定有衰老之物进行替代。而《不老泉》则是借幻想道具泉水的魔力、特殊功能一劳永逸地实现永生不老,重点不在手段而在后果,因此对魔力泉水的认知性解释缺席。
第三,而就永生(不死)这一范畴来说,《道格林雷的画像》里,先是回避了“不老是否就永生不死”的问题,直到最后道格林雷面对自己衰老的画像,遏制不住愤怒和绝望,一刀刺向画像,进而导致了自己真身与画像的同时死亡,解开了人画同命同源的谜底与设定,也暗示了永生的不可能。可以看到,不老与不死在《道》中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老并不意味着死亡威胁的消失。而《不老泉》里,不老与不死是同时被魔法道具(不老泉)所赋予的生命特权,永生已然成为既定事实,书中还特意借塔克一家之口向温妮解释不死不伤表现:外物伤害身体时都如同穿过无物之境,身体即刻有如透明空气一般刀枪无伤;身体器官所有机能不仅永动,而且损坏也成为不可能——其实看似不免有些拙劣和情理不通,与《道》相比,这样简单而魔法性的设定,反而降低了作品的哲学深度。
温妮的成长:《不老泉》的儿童文学品格
当然,《不老泉》镶嵌在整本书中的一条重要成长线索:女孩温妮的成长,使得《不老泉》具有了《道格林雷的画像》所不具备的儿童文学品格。
这也是全书最感动我的一条线。温妮是个天性善良的女孩,不愿目睹生命的死亡、竞争与淘汰,钓上鱼要故意让它溜跑,为蟾蜍涂上不老泉水,因此,和人类本能的愿望一样,女孩也是害怕死亡的:而对女孩来说,永生不死,简直就是拯救其他弱小生命最好的秘密武器啊。
但这么一来,下面这个问题就成了温妮一开始理解不能的问题:为什么塔克一定要她保守不老泉的秘密呢?
塔克将温妮视为平等的大人,一番苦口婆心的哲学对话阐述了自然轮回的法则。温妮似懂非懂,但慢慢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开始反思:叮血的蚊子,打,还是不打?蚊子也是生命,如果所有的蚊子都不死,而且继续繁殖,那该多么可怕;如果没有死亡,用不了多久,生物和人,就得摩肩擦踵全挤在一起……
优胜劣汰、自然选择必然下的杀生与死亡,温妮开始能够理解;然而,怎样面对人与人之间因善恶立场的不同而施行有意的杀害行为呢?为了救她,塔克家的女主人梅开枪击毙黄衣人,从客观事实上说,梅的确是杀人犯,可是,温妮觉得,梅明明是好人,是她的朋友……
善恶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而评判善恶,究竟要看行为的目的呢,还是行为本身,或是结果?
作者让温妮做出的答案是:
“温妮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在黑暗中背靠着枕头。远处天边的闪电无声地一闪一闪,她又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压抑。梅杀死了穿黄衣人,她是有意要杀死他的。温妮曾杀死过一只黄蜂。当时她又惊又怕,差点被叮上;她把一本厚书‘砰’地合上,杀死了黄蜂。……
……
但梅做了她必须做的事。”
最后的最后,温妮像每个人一样,长大,老去,离开。很多年后,当塔克一家重回故地,他们发现曾经的丛林和别墅已被马路、商店取代,曾在丛林里的不老泉,不消说,也这样无声无迹地从世上消失了。温妮的名字,两年前被刻在了墓碑上,作为被“永远”怀念着的,亲爱的妻子,亲爱的母亲。
不老泉,和长生不老的塔克一家的故事,真正成为了传说。
2014/11/29晚
而这是古今中外多少人的心愿啊:道格·林雷让肖像画代替自己老去,自己青春容颜永驻;三个月大的小婴儿彼得潘也拒绝长大,成为唯一一个永不长大永葆童真的孩子;中国古代多少皇帝醉心沉迷于长生不老的炼丹术;而西天取经路上,多少妖怪对唐僧肉垂涎三尺就是为了一句听说:“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
大概是源于人本能的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吧。
那如果真能永生,情形又会怎样?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撤走,人就能永远无忧无虑了吗?作者娜塔莉·巴比特显然也为这个问题思考良久。最后,她决定用一个故事来想象这样的一家子:他们因为意外喝了不老泉的泉水,获得了不老、不死的特权——如原文所说,他们的生命之轮停了——这一家子人,将生活得怎样呢?这本小说由此而生:《Tuck Everlasting》,长生不老的塔克一家,译名《不老泉》。
小说通过一个十岁女孩温妮的视角,将塔克一家的故事娓娓道来;而与塔克家故事的叙述同时发展的还有另一条线:黄衣人的跟踪与将不老泉攫为己用的企图。故事的最后,温妮、塔克一家与黄衣人正面交锋,而温妮也在这样的交锋中真正成长起来,开始思考生命与死亡、善与恶的复杂性。
《不老泉》与《道格林雷的画像》的比较
同样以永生不老作为故事核心,《道格林雷的画像》与《不老泉》在表现和主题上的差异却颇有些意思:第一,它们对永生的态度虽然基本一致,即永生无法带来符合人类心理期待的正面价值,反而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带来不可预想的灾难。而在具体灾难的表现方面,两者则截然不同:如果说,《道格林雷的画像》是从唯美主义的艺术视角来表现永远年轻的恐怖与悲剧,那么《不老泉》则是从生命伦理与哲学角度,来探讨永远年轻所带来的现实烦恼:社会人际关系方面遭到他人非议不断迁徙,最终被迫与社会隔绝隐居于深林,对生活永无终点的厌倦,害怕秘密泄露引起社会混乱,以及最本质的对永生不老的哲学反思——
永生,从根本上违背了生命轮回的自然规律。取消死亡,即是被排斥在生命之轮外,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的物象,其实都属于另一个世界:巫术的世界。因此,作品深藏在生命轮回观背后的世界观,其实是一种机械自然观,将自然看作一台有秩序运转的大机器,而人理应是这自然机器中的一部分,遵循自然的规律。而与这种机械自然观相对立的巫术世界,即以不老泉为其符号,而作者其实并未花太多笔墨,如果不是反对,至少也是不理解、不支持的漠然立场。而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后两点与《道》的相异之处。
第二,从永生效果达成的方式上来说,《道格林雷的画像》里,正如能量永远保持守恒,世界也是阴阳相衡的——有不老之人,则定有衰老之物进行替代。而《不老泉》则是借幻想道具泉水的魔力、特殊功能一劳永逸地实现永生不老,重点不在手段而在后果,因此对魔力泉水的认知性解释缺席。
第三,而就永生(不死)这一范畴来说,《道格林雷的画像》里,先是回避了“不老是否就永生不死”的问题,直到最后道格林雷面对自己衰老的画像,遏制不住愤怒和绝望,一刀刺向画像,进而导致了自己真身与画像的同时死亡,解开了人画同命同源的谜底与设定,也暗示了永生的不可能。可以看到,不老与不死在《道》中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老并不意味着死亡威胁的消失。而《不老泉》里,不老与不死是同时被魔法道具(不老泉)所赋予的生命特权,永生已然成为既定事实,书中还特意借塔克一家之口向温妮解释不死不伤表现:外物伤害身体时都如同穿过无物之境,身体即刻有如透明空气一般刀枪无伤;身体器官所有机能不仅永动,而且损坏也成为不可能——其实看似不免有些拙劣和情理不通,与《道》相比,这样简单而魔法性的设定,反而降低了作品的哲学深度。
温妮的成长:《不老泉》的儿童文学品格
当然,《不老泉》镶嵌在整本书中的一条重要成长线索:女孩温妮的成长,使得《不老泉》具有了《道格林雷的画像》所不具备的儿童文学品格。
这也是全书最感动我的一条线。温妮是个天性善良的女孩,不愿目睹生命的死亡、竞争与淘汰,钓上鱼要故意让它溜跑,为蟾蜍涂上不老泉水,因此,和人类本能的愿望一样,女孩也是害怕死亡的:而对女孩来说,永生不死,简直就是拯救其他弱小生命最好的秘密武器啊。
但这么一来,下面这个问题就成了温妮一开始理解不能的问题:为什么塔克一定要她保守不老泉的秘密呢?
塔克将温妮视为平等的大人,一番苦口婆心的哲学对话阐述了自然轮回的法则。温妮似懂非懂,但慢慢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开始反思:叮血的蚊子,打,还是不打?蚊子也是生命,如果所有的蚊子都不死,而且继续繁殖,那该多么可怕;如果没有死亡,用不了多久,生物和人,就得摩肩擦踵全挤在一起……
优胜劣汰、自然选择必然下的杀生与死亡,温妮开始能够理解;然而,怎样面对人与人之间因善恶立场的不同而施行有意的杀害行为呢?为了救她,塔克家的女主人梅开枪击毙黄衣人,从客观事实上说,梅的确是杀人犯,可是,温妮觉得,梅明明是好人,是她的朋友……
善恶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而评判善恶,究竟要看行为的目的呢,还是行为本身,或是结果?
作者让温妮做出的答案是:
“温妮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在黑暗中背靠着枕头。远处天边的闪电无声地一闪一闪,她又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压抑。梅杀死了穿黄衣人,她是有意要杀死他的。温妮曾杀死过一只黄蜂。当时她又惊又怕,差点被叮上;她把一本厚书‘砰’地合上,杀死了黄蜂。……
……
但梅做了她必须做的事。”
最后的最后,温妮像每个人一样,长大,老去,离开。很多年后,当塔克一家重回故地,他们发现曾经的丛林和别墅已被马路、商店取代,曾在丛林里的不老泉,不消说,也这样无声无迹地从世上消失了。温妮的名字,两年前被刻在了墓碑上,作为被“永远”怀念着的,亲爱的妻子,亲爱的母亲。
不老泉,和长生不老的塔克一家的故事,真正成为了传说。
2014/11/29晚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