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回忆
切尔诺贝利核灾发生在苏联解体前,国家仍以共产党专权执政,长久以来人民对政府的顺从,男人怀抱强烈民族意识,以保家卫国为大业,倒不一定想当时代英雄,但当国家有难绝对义不容辞,服从上级指令毫不质疑,因此在未经专业训练,未具任何配备下,拿着铲子对抗原子,确实有如手无寸铁的男人面对纳粹德军。 作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用三年的时间,逐步访谈切尔诺贝利核变的相关人士,包括:在核电厂工作的工人、科学家、前共党官僚、医生、士兵、直升机驾驶、矿工、难民、迁居的人们。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文体,让这些原本有着不同命运、不同生活的人们,缓慢却真实的诉说着“切尔诺贝利人的故事”。 以往阅读俄国文学,总被字里行间的淡漠冻住,原本以为是翻译问题,读了此书才发现,那是俄国文学里惯用的清冷叙述。前苏联的极权“愚民”统治、被“战争”强制征召时的生离死别、明知前路无光仍勇敢向前的“党员”、亲人身上出现辐射灼伤、历经艰辛产下的胎儿因核灾而基因突变…每一种景况,都是人间炼狱,而书里的叙事者,有时情绪、有时冷漠,在作者的转述下,不约而同使用了抽离的语调,娓娓陈述上苍加诸于他们的命运。 或许,唯有抽离的叙述方式,才有可能忠实重现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的那场大灾难。书里不停的使用“那天”、“那一天”的字眼,不论是切尔诺贝利爆炸的那一天,或是亲人被征召前往切尔诺贝利的那一天,都是受难者心里最沈痛的一剜伤口。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的反应炉爆炸,附近居民纷纷跑出家门,或开车、骑上自行车急往爆炸现场,一睹空前耀眼的光芒,景色之美连电影都拍不出来,其壮观的场面丝毫不逊于几天后的劳动节游行,辐射的杀伤力尚未在民众的常识范围内,农民继续耕作;牧民照常挤牛奶;幼儿一样玩沙堆。政府为安抚人心、避免引起恐慌,全面封锁消息──电视播出以远方反应炉冉冉烟缕为背景,人们在河畔游泳、晒太阳的画面──并同时派遣甫从阿富汗打战回国的士兵,进行扑火并清除屋顶的放射性碎片。 第一批救灾人员,数日后被自己咳出的内脏呛到,偷偷到医院照顾他的怀孕妻子,数月后产下肝硬化的女儿,只活四小时。数以万计的”清理人”在几个月或几年后相继罹患癌症,死前面貌惨不忍睹。等待第一个孩子出生的妇女,医生试图说服她:“你的丈夫去过切尔诺贝利,你必须堕胎。” 从此书可了解到切尔诺贝利的各角度始末,及不同阶层、相异职业的切尔诺贝利人的生命吶喊。书里出现非常多“清理人的妻子”;“清理人”意味着被征召前往切尔诺贝利清理灾变现场、负责清洗、掩埋核灾污染物质的人员-同时,意味着捐赠了生命。在核灾变的阴影下,出现了坚贞的男女爱情、强悍的母爱、对家园的执着之爱…阅读著文字,脑海中浮现清冷孤绝的“隔离区”:小学教室的长椅凌乱散落,彷彿时光一瞬间静止,一切被终止在切尔诺贝利爆炸的瞬间,微光之下,照映出一片白色的辐射尘,原子在空气微粒中撞击,一切冰冷又绝望。 书内的叙述编排很高明,从一位遗孀的自述开始,讲述一段撑过十四天便消逝的生命故事;接着导引到切尔诺贝利现场,被迫遗弃的家园,那无边无际的死亡之地,人民不知道辐射长什么样,只知道玉米快要收成了,田园要翻土,森林里的蘑菇可以摘了,牛奶该挤了……而这些,都不能吃。更哀伤的,在这片遭受辐射侵袭的土地上,还有连绵不绝的种族冲突、背德的投机生意,以及蓄意掩盖真相的极权政府。 死亡之地后,作者的镜头转向了切尔诺贝利幸存者的“活人的土地”,那片红色党章扑天盖地的活人的土地。人们原先对党的权威与决策深信不疑,提出质疑、诉求的人被有意识隔绝,然后在国际压力下释出…切尔诺贝利不只释放了辐射能,也释放了紧抱着共产主义空壳的苏联。 活人之地上,孩子们的话题变了,变成:“云很黑,雨下得很大。积水是黄色跟绿色的…”“自从我出生之后(1986 年),我们村里就没有任何男孩或女孩出生了。我是唯一的一个。医生说不能把我生下来。我没有兄弟姊妹,我想要有一个。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我不应该被生下来?那我该去哪里?高高地在天上吗?还是在别的星球?”天真无邪,灾变中的孩子;不被期待的,切尔诺贝利人的孩子,在周遭诡谲又畏惧的眼光中,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 《纽约时报》的推荐很精准:“每一页都是奇异而残忍的故事,就像那些残留在幸存者身上的辐射。” 残忍又奇异,清冷而孤绝的切尔诺贝利,层层石棺下,放射性物质极缓慢地走向半衰期。而被留下的人们、动物和植物,仅只能顺应着命运,慢慢走向无可逃避的死亡。那一夜,对切尔诺贝利人来说,是三百六十五颗原子弹的爆炸,土地承受污染,生命与希望被放逐殆尽。人们是无力离开的。在愤怒、愚昧、英勇及伤亡的真实纪录下,绽放着彷若世界末日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