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大地胜过一切
苇岸在1988年1月11日的一则日记中写道,冬天的门窗紧闭。方方正正的阳光斜切进屋里,仿佛一块玻璃没入静水中,也可以想象是白昼伸进来的一只手,拉你离开晦暗的环境。这感觉,就像是永远停留在一个令人怀念的年代,充满诗意。我很喜欢苇岸的文风,像刚收割下来的庄稼,也像被犁铧翻开的泥土,带着大自然的洁净。他像一个预言家,早早料定我们会失去真挚,迷失在工业化的快捷和电子化的阻隔中,与此同时大地失去了野兔,庭院失去了麻雀,我们在水泥森林里走来走去,怀揣一颗空荡荡的心。
苇岸的文字非常平实,冲淡,富有哲学含义;明快,像甘美的泉水;最重要的是,它一点都不造作,很符合我的脾性。读苇岸让人更加亲近大地,但这种“亲近”没有迫切感,不带有“理想主义”的煽动性。它不是叫你快,反之,他叫你放慢。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不大喜欢和别人谈苇岸,我怕背上“老旧”和“落伍”的声名,乃至一堆伴随嘲笑的指责。实际上,在我过往的时光中,我早已备受嘲弄,皆因为我企图放慢节律,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
苇岸极其详尽的描写他看到的一切,其描写的忠实程度有时候直接反应在时间这个矢量上。他甚至以一个固定的地点为“支点”,以此架起相机朝同一个方向,同一片风景按下快门,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持续下去。在这个“支点”上,他架起了对世界的观察方法,同时也勾勒出了一个生命的时间轨迹。他写庄稼地、象鼻虫、麻雀、喜鹊、野兔、鹞子、野火、乃至一头驴,就像是一个在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他对自己世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太阳几点升起,几点落山,时间的节点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是生命的一个标记,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却是爱的刻痕。
苇岸对自然的忠实的描写还体现在他的朴实上,太朴实了,直逼文字和人性的本真,把所有扭捏、虚伪、装饰和矫情都剔除掉了,甚至连那么一点浪漫情调也剔除在外。他的文字有一种不假辞藻修饰的美,像秋天田间剧烈开放的野花,随风招摇,遍地吐芬,掩饰不住。他这样写晚暮,从太阳降落到满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绚烂到褪尽的细微变化过程。这是一个令人感叹的过程,它很像一个人,在世事里有浪漫、热情、到务实、冷漠的一生(《大地上的事情》五十六)。这句子像一粒粒砸在纸上的粮食,有着散文的衣裳,却有诗歌的躯体和哲学的灵魂。可以这样说,苇岸式的恬然除了美之外,还包含智慧,智慧意味着犀利,就像刀剑意味着杀伐,是不容回避的;
苇岸有一双自然的眼睛,他从不自命为自然的主宰,而是看穿了人类自身的虚伪性。人类评价坏人,往往冠以动物之名,视之为禽兽,如捕捉鸟儿的时候,用一只“笼鸟”为诱饵,骗大量野鸟入网,反过来污蔑笼鸟的“鸟品”,苇岸却说人类制造的任何词语,都仅在它自己身上适用。
他曾借诗人海子的一句话说,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时常有人将文人与作家等同,实则我对此绝不认同。所谓“文人”是一个充满中国意味的词,它和琴棋书画有关,和文玩诗词有关,总之和趣味消遣有关,在这里趣味是“玩物”的代名词。我所理解的作家,他们和大地有关,和思辨有关,也和粮食有关,也许他们也写男女之情,但那属于贝多芬的“非如此不可”,而非第一万零一次重复风花雪月。也许正因为此,他喜欢梭罗,喜欢惠特曼,喜欢托尔斯泰,也喜欢安徒生,却不喜欢以诗意为名的寻章摘句者们。
我所理解的生活是可以牵着一个人的手在庄稼地的田埂上走,跟她谈论诗歌或者月亮(以及任何没有浪漫色彩的家常话,而不厌倦);或者,摘几束沟渠里的不知名野花,插在家里的坛坛罐罐里(而不矫情)。此外,如果还可以奢侈一点,我想写点诗什么的(或者画几笔画)。事实上,这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嘲笑,乃至最严厉的斥责。在一个强调快的时代,谈论“慢”不但悖逆而且可耻。人们早已忽略时间的意义,消灭了本真与永恒。这一切,早早被作为诗人的苇岸所言中。但是,我觉得还应该有人不同,我不会做一粒“微时代”乃至一个“伪时代”的自由尘埃,我愿做一粒粮食,因为我怀念大地胜过一切。
刊载于2014年6月11日《江南时报》B04版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