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论灵魂的激情》中的二元论与机械论

笛卡尔《论灵魂的激情》中的二元论与机械论

《论灵魂的激情》（1649年）一书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最后一部著作，和笛卡尔的多数著作不同，这本书和他首次发表的著作《方法谈》（1637年）一样，是由法文写成的，而非更学院更严肃的拉丁语，第一本与最后一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相较拉丁语，法语是更适合普通人阅读的语言，即便如此，当我们翻开《论灵魂的激情》，行文中还是透出一股拉丁文的味道，（英文版中）多有长句，句子结构复杂。即便译成中文，句中一些指代还是需要稍加琢磨，方能理解。
在哲学教材或哲学史中，笛卡尔的观点一般被归纳为“身心二元论”的思想。他认为心与身是两个独立的实体。由身体所接受的感知都是不可靠的表象，直接把我们知觉到的关于对象的感知等同于对象本身是值得怀疑的，唯有心灵所感受到的清晰明确的事情才是不可怀疑的，然而心灵中的感知和身体的感知是混杂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感知总是不那么清晰明确的，并需要借助心灵中的理性加以分析和认识。笛卡尔认为心灵之所以有正确认识事物的能力，来自于上帝的赐予，正是由于上帝完美无瑕的心灵，由他创造出的人被赋予了一部分的这种属性。

一、科学家的野心
在笛卡尔眼中，分门别类的学科之间的关系是树状的，形而上学是一切知识的根基，他将其比作树的根，物理学是树干，树枝可以归为三大主要部分：医学、力学和伦理学。 在笛卡尔离世近四百年后，他是人所公认的哲学大师，是近代哲学的开启者。不过当我们回溯到笛卡尔还在世的时候，他的各种著作学说，在整个知识界都发挥着影响，有着众多的追随者——不仅仅是形而上学或哲学，笛卡尔对物理学，天文学，气象学，数学，生理学等都有所钻研，这些令笛卡尔颇为自得的学问，现在看来其贡献远不及他的哲学，并且有些理论显得荒谬无比，如今笛卡尔的名字也仅在在数学领域被人们更多地记住。其实仅在他去世半个多世纪后，牛顿（Isaac Newton）在物理学上的伟大建树，就使得人们慢慢开始遗忘笛卡尔在科学上的成果，想来还是有些凄凉。然而不能不提的是，笛卡尔之所以认为形而上学如此必要，是想从根本上打破当时由亚里士多德主义而来的经院派科学体系，也可以说笛卡尔的沉思，很大程度上是为提出他的“新物理学”扫清道路 ，这里的“物理”，范畴要比我们如今所理解的更广，以“物质事物之理”来解为宜。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让笛卡尔的追随者们（其中就包括邀请笛卡尔为其授课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赞叹和期待的，笛卡尔不但信心满满地要击垮经院派，还曾宣称他发现了人类生命的奥秘，这无疑是对当时疾病横行（医疗的权威也被教会把持着），寿命不长的世人的福音：人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健康了（这一部分想法在《论灵魂的激情》中也有集中体现）。以至于未及55岁的笛卡尔在他毫不适应的冰冷之地斯德哥尔摩咽气后，远在家乡法国的人们得知他的死讯极为震惊：笛卡尔怎么会死？万能的笛卡尔怎么会死？掌握生命奥秘的笛卡尔怎么会死？！

在清楚了上述这点之后再来看《论灵魂的激情》一书，就不会过于惊讶。笛卡尔全书都试图用一种如今看来荒谬可笑的生理学来解释、论述人的激情是什么、有什么作用、人如何控制它。尤其出现了一种令人颇为不解的事物——动物精气（animal spirit），这是在大脑中产生的“血液中最精微的部分” 。然而这在当时似乎并不是那么不可信的生理学理论，并且类似原理的“气球理论”（Balloonist Theory）——这种理论认为肌肉的运动和肌肉内充满的某种气体或液体有关——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腊的医学家盖伦（Galen）那里。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现代”这个节骨眼上，17世纪的人们虽然因为解剖了解了人的许多构造和器官，不过还并不知道内分泌，神经中的电位以及神经中枢。

二、《论灵魂的激情》中的身心观
翻开《论灵魂的激情》的第一章，笛卡尔不停地在做定义与区分，如果你并没有急着偷偷翻看第二第三章，就会十分迷糊笛卡尔所定义的灵魂的激情究竟指什么，因为这一章中并没有涉及这种激情的具体内容。
在文章的一开始笛卡尔就重申了他的身心二元论观点，并且说我们要遵循这个原则，在接下来的几条中，笛卡尔借助他的生理学理论阐述了身体的功能及仅仅关乎身体的运动。除了借助哈维的血液循环理论之外，笛卡尔认为通过血液从大脑到达心脏的动物精气，是身体运动的重要因素，它是肢体运动的唯一原因 ，精气也联通着感觉器官和大脑。
到第17条，在笛卡尔把仅仅归于身体的那些说完以后，才开始谈论灵魂的功能。他认为，思维分为两类：灵魂的行动和灵魂激情。灵魂的行动也就是意志，它由灵魂发出并只依赖于灵魂；而灵魂的激情在广义上指知觉，由身体引起并在灵魂自身之内感到他们的影响的那种知觉则是最狭义上的激情。并随之明确激情的定义。笛卡尔说激情乃是灵魂和肉体之间紧密联系导致的混乱而模糊的知觉 ，这明显表达了他的二元论观点，不过他也指出灵魂中的激情的直接原因是由身体中的精气所引发的 ，由此引出了大脑中松果腺这个的部分，并说通过动物精气，灵魂和身体在其中产生了相互的作用。
不依赖灵魂的身体活动，也可以伴随着激情 （同样表现了二元论的观点），外部对象使得身体的活动和外部对象使得激情的产生是两条彼此不相干的路径，不过不要忘记笛卡尔认为灵魂和身体的感知实际是相互混合的，在后文笛卡尔就谈到了灵魂对身体的作用和灵魂对激情的作用。灵魂的动作——意志，只会间接由身体改变，而知觉层面不但会被身体间接改变，灵魂本身是原因时也会使其改变 。这种灵魂本身即是原因的情况正是后文 所述的灵魂对激情的作用，激情被意志活动间接地唤起或抑制。比如一种激情因外部因素而产生时，我们对此刻的情况进行分析，能改变原来的激情，从而与此相关的身体活动也会改变。在第一章的最后，笛卡尔提出了灵魂的较低部分（自然欲望）和较高部分（理性）之间的冲突，并且指出，对于激情，我们应当使用理性和真理的知识掌握它。同时笛卡尔认为人的心灵总是具有这种理性和控制激情能力，只是不同的人有程度之分罢了，这种能力可以通过训练获得和加强。这和笛卡尔的二元论也是契合的。

特别要指出的是，笛卡尔一再提到想象，如第20条，21条，26条。想象属于人的思维，并且他把想象分为两类，一类是灵魂自身产生的想象 ，和意志同样归属于灵魂的行动；一类是由身体产生的想象 ，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依赖于动物精气而非感觉器官和神经作用，因此它也是知觉之一，也就是广义上的激情。在同是由身体引发的知觉中，它与由神经引起的知觉（激情）不同，“通过神经进入大脑的印象通常比精气在大脑中产生的印象更为生动和明确” ，不过这种影子般的想象有时在灵魂中也会让我们感到极其真实，就像他真的存在一样。
值得注意的是，在第21条中的想象和第42条中的记忆是如何产生的，有这相似之处：碰到脑中某些印象或对象的踪迹（traces）动物精气，进入了脑中的细孔。而从文中的线索来看两者的区别在于，想象是偶然的，而记忆是意愿的，至于想象和记忆更深入的关联，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在《知性改进论》中认为想象可以加强记忆 ，而笛卡尔并没有涉及。但无疑这在心理学上是个重要的问题，一般认为想象属于记忆的范畴。

三、笛卡尔的机械论
在第一章中，较多的和笛卡尔的形而上学有关，在之前所述的笛卡尔的科学分类中，《论灵魂的激情》被归为其伦理学著作，并且笛卡尔认为，伦理学是最高级、最完善的科学，需要把握所有其他的科学后才能得到这种最高的智慧 ，所以本书第一部分庞大繁复的定义和论述中，出现了许多笛卡尔认为必要了解的其他学科《屈光学》，生理学，以及他的第一哲学等。
从第二章开始，我们似乎更能直观地理解笛卡尔这种“伦理学”的意味，笛卡尔列出了许多具体的激情——其实更像我们今天所说的情绪——并且指出我们该如何控制激情并引导它发挥正面作用，而不是随其所欲让它失控。我们仍然不难发现，无论笛卡尔在给出大量定义的第一章，还是详述激情的第二，第三章，始终以机械论解释身体的运作如何和灵魂的属性产生联系，文章第6条、16条直接把身体的运作比作手表或机器的运作。在后面的章节，笛卡尔列出了六种原初的激情：惊奇，爱，恨，高兴，悲伤，渴望。这每一种激情的产生都会带动身体的运作（如血管，大脑，动物精气），以至于当我们被激情作用时会外在表现出各种变化，比如表情，笛卡尔也用他的生理学解释了这些原初激情如何使得人变脸色，颤栗，昏厥，无精打采，笑，哭，叹息。每当笛卡尔用他（以动物精气为核心要素）机械主义的生理学解释人身体的种种运作时，总是让人十分头疼，因为在今天看来，这是明显错误的，动物精气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笛卡尔的二元论和机械论联合起来产生了一种神奇的看法，身体的健康由医学保持，相对的心灵的健康则由伦理学保持。控制激情的手段还包括饮食喝水，这种有趣的观点出现在他和伊丽莎白公主的书信中，他们讨论了喝水疗法，并觉得喝水和冥想能够治愈身体和心灵的疾病。
显然笛卡尔的机械论和他的身心二元论有着莫大的关联，身体或物质世界只是一种机器，而真正能认识世界的是灵魂中的理性。随着现代生物学、脑科学的发展，我们明确地知晓了17世纪流行的机械论是错误的，安东尼奥•R. 达马西奥（Antonio R. Damasio）在《笛卡尔的错误》一书中详细地介绍了人的脑神经科学范畴中思维情绪和大脑的联系。笛卡尔的生理学，机械论，二元论如今似乎都一无是处，毕竟笛卡尔认为喝水能使人高尚是多么的可笑。或许是歪打正着，笛卡尔的智慧和探索科学的精神多少体现在这，他认为有一些激情对人体有益（如“爱”会使得胃的消化加速），而有些激情就对人体有害，而在现代生理学中，人的情绪确实会影响人的身体，这其中的联系无法否认，比如发怒会使人心跳加速，出汗，脸色通红，当然我们现在知道这是内分泌系统的效果。笛卡尔不了解其中复杂的机制而是以自己的知识试图解释这种现象。

回到第一章，我们并没有仔细谈论有关松果腺 的是与非——笛卡尔的理论中又一令人费解的地方。虽然笛卡尔在传统上被认为是一个坚定的二元论者，从本书的一开始看也的确是这样，然而在经验世界里身心两个实体的相互作用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笛卡尔则依据他的生理学引出了松果腺这一脑中腺体，并说“松果腺乃是灵魂的重要所在” ，笛卡尔这一新发现简直就有把灵魂物质化的嫌疑，这是一个和他坚持的二元论矛盾的说法。
和我们一般所认定的“笛式二元论”不同，思想不断前行的笛卡尔，已经认识到了身心分离的问题，并在本书中专门谈论身心之间的关系。笛卡尔并不是一个主观唯心论者，他的第一哲学中的怀疑一切正是想建立一种确信，更何况他最关注的是反倒不是他的形而上学，而是他的物理学，所以他从来没有否定外部世界。虽然他觉得身体的部分没有心灵的地位高，但这是由于他们的功能引起的，心灵有理性认识的功能而身体没有。或许笛卡尔的早逝使他没有机会把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若我们不去看笛卡尔的已经开始矛盾的二元论以及错误百出的生理学理论，至少有一点不得不承认，人的精神，非物质的一面，虽然常被赋予种种名字：灵魂、思想、意识、心灵，但的的确确是由大脑所产生的，虽然笛卡尔找错了东西（松果腺）但至少没有找错地方。笛卡尔在本书中所说的身与心之间的联系（如激情的产生与作用），恰恰也证明了二者并不是绝对独立的两个实体。

如上文想要展现的，虽然《论灵魂的激情》一书有着通篇的谬误，即便笛卡尔的追随者斯宾诺莎也说，“这样一位下定决心，除了依据自明的原则外绝不往下推论，除了清楚明细地见到的事物外，绝不往下判断，并且屡次指责经院派想‘用神奇的性质来解释隐晦的事物’的哲学家，竟会提出一个比任何神奇的性质还更加神奇的假设” 。但笛卡尔无疑为后人提供了许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在第13条中，笛卡尔用一个例子来证明大脑中的许多动作也可以不依靠灵魂产生作用，他说当一个人猛然戳我们的眼睛的时候我们总是无法控制地去眨眼。我们现在会称这种情况叫眨眼反射，这是一种非条件反射，并不需要通过训练获得。虽然笛卡尔并没有弄明白眨眼的正确机制，但是他点明这是一种灵魂无法控制的身体的机制，却不能说是错了。
不过在而后的第44条中，笛卡尔举了瞳孔收缩扩大的例子，试图证明意志天生的加入到松果腺的某种运动中，通过习惯或者天性，意志能以某种方式改变身体的运动。然而我们现在知道，瞳孔收缩扩大是由交感神经（植物性神经）控制眼球平滑肌达成的，也就是说是完全不会受意志改变的动作，出于心灵在笛卡尔哲学中重要的地位，笛卡尔想要证明心灵总是或多或少地能控制身体，然而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四、身与心的鸿沟
哲学家关于激情的论述从古希腊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在《理想国》中记叙了苏格拉底和格劳孔关于激情的讨论，柏拉图（Plato）认为受到教育的、本分的激情是理智的盟友，一个有节制的（发挥激情正面作用的）人是一个正义的人 。斯多葛学派则认为要排除激情，因为坏的行为产生于错误的判断和意见，有时后者是激情或无节制的冲动 。斯宾诺莎认为，在驾驭情感这一方面，笛卡尔是赞同斯多葛派的 。驾驭情感，或者说，运用理性，这一主题在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之后，得到了长远的发展，也不辜负“大陆理性主义”一流一派之称。
笛卡尔的二元论充满了漏洞和问题，甚至笛卡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二元论的影响对后世不可估量，即便在脑科学和神经科学已经在普遍研究大脑与思维的机能和关系的今天，我们谈论思维时总是像在谈论一种独立于身体之外东西一样，也正是为此，《笛卡尔的错误》的作者觉有极有必要再次重申笛卡尔的错误的原因 。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心灵与身体，换言之，心灵与大脑，终究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正如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在1904年发表的一篇题为“意识存在吗？”的论文所说：“在过去二十年中，我已经不想‘意识’为一种实体……‘思想’的确存在，这是无可否认的……我的意思是否认这个名词代表一种实体，并且很郑重地主张它是代表一种机能。”
在笛卡尔的第一哲学中，把心灵能把握事物真实本质的属性，毫无疑问地归功于上帝（他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但这恰恰把人理性和信仰联系到了一起，这也是后世哲学家始终争论的问题，“在信仰与理性的长期冲突中，我们倾向于认为信仰是旧的，理性是新的，但是，现在无论做派或右派都依托于笛卡尔。”
即便在《论灵魂的激情》这本小书中，也不难发现如今人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笛卡尔的聪明才智对人类的思想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罗特在《笛卡尔的〈方法谈〉》中指出，这篇小论文曾被称作‘思想史的分水岭，他之前一切都是旧的，他之后一切都是新的’。” 足以表明，笛卡尔的伟大是不可否认的。


小札记：
本文是据笔者的一篇课程小论文改写而成，当时课上读《论灵魂的激情》，该书的中文版还未出版，老师选的英文本供大家阅读，而且到课程结束只读完第一章。同时笔者也读了一些关于笛卡尔的书籍和资料，发现笛卡尔虽不是目前哲学研究的重点和热门，但笛卡尔的许多思想在一些哲学史的篇章也并不能详尽勾勒，像有一桩心事未了。索性《论灵魂的激情》一书中文版面试，在阅读之余，把原先的课程论文加以补充，并且多采用了不那么学院的语言，比较好读也能掩盖自己论文功力的薄弱。虽然没什么新观点，还拼命为笛卡尔说了几句好话，毕竟辛劳码字，若当真有转载劳烦注明。文中的注释，实在是懒，途留了众多引号，且列一个参考书目，若需要详细注释或发现讹误，欢迎询问和指正。
2014.2.3

参考书目
[1] 安东尼奥•R.达马西奥：《笛卡尔的错误》[M]，毛采凤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7年。
[2] 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
[3] 笛卡尔：《谈谈方法》[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
[4] 斯宾诺莎：《伦理学》[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
[5] 斯宾诺莎：《知性改进论》[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
[6] 萧拉瑟：《笛卡尔的骨头》[M]，曾誉铭、徐彬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
[7] 梯利著，伍德增补：《西方哲学史》（增订修改版）[M]，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
[8] 汤姆•索雷尔：《笛卡尔》[M]，李永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