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译】《容闳自传: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第六章:返回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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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航行回到这个古老的国家开始,我一生事业的开启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已经接近十年没有踏上过这片土地了,但是她永远都不会脱离我的灵魂,我的心在召唤着她的幸福事业。我十分希望可以有一点时间来修习一个科学课程,我已经在谢菲尔德科学学院修习了测量课程,学院的院长是诺顿教授。如果我可以从事一个实用的职业,可能会使得我的目标实现起来更快、更方便。但是由于我很穷,并且我的朋友认为长时间停留在这里,可能会让我认为这里很好,中国就会完全失去了我。因为这个还有另外的一些原因,我放弃了科学课程,返回了中国。其中很关心我回中国的事的人有:毗拉提·佩里特,他是Goodhue & Co公司与中国贸易的商人;还有就是奥利芬特兄弟公司,就是他们在8年前用“女猎人”号载我来到了美国。他们渴望我返回中国并没有其他动机,他们只是寄希望于我可以对中国的基督教化会有所帮助,使得中国人与他们著名的和仁慈的基督教徒可以和睦相处。
威廉·艾伦·梅西牧师也要去香港,他曾在1845年接替布朗牧师任马礼逊纪念学校的教员,现在在美部会的指派下回到中国传教。我们1854年11月13日共同乘坐纽约司密斯商会艾塞尔公司的高速帆船“尤里卡”返回中国,船长是惠普尔。
冬天是乘坐帆船通过好望角去往东方最糟糕的一个季节,东北信风盛行,一路上都要顶风而行。我和梅西是“尤里卡”上仅有走这条路线去香港的乘客。我们登上帆船,随后帆船驶向东河(注1)的中心。那天天色惨淡,寒冷蚀骨,没有送别的手帕在空中飘摇,祈求旅途平安;当船起锚航行时没有人在码头为我们欢呼送行,随后,拖船把我们拖到了桑迪岬岛,在那儿我们开始独自航行。由于正前方风势强劲,帆不能扯满,我们只得改变航向前行。我们发现“尤里卡”货物空空,甚至没有任何可以压舱的重物,因此船就像一个出海前喝醉了的水手,摇摇晃晃。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仿佛她用力过大去保持平衡。就这样,她摇摇晃晃地从桑迪岬航行到了香港,全程仅13,000海里,却航行了154天。这毫无疑问是我人生中最乏味和最疲倦的航程。船长是费城人,他口吃严重,导致他脾气急燥火爆,他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特别是在早上,他可能会在尾甲板踱步,扫视天空,对于旁观者而言,这被视为船长正常的必需工作,他正在为与逆风战斗的哑剧作准备。突然,他停了下来,盯着逆风吹来方向的天空,他满脸肿胀,脸色因极端的激动而发红,眼珠几乎蹦出眼眶,他闪耀着无名之火,手臂抬起,抓住自己的头发,像要把它们都从头皮上撕扯下来,他咬牙切齿,同时上蹿下跳,踩踏着甲板,辱骂上帝给他送来了如此大的逆风。空气被他恶毒的诅咒割裂,亵渎神灵的辱骂从他口吃的嘴中艰难地喷出,使得他看起来可怜至极。在航行的早期,看到他如此扭曲的声音和突发的怒气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使得他看起来神经错乱,不像是一个神智健全的人。但随着这些事情在航行中每天都发生,我们渐渐觉得他不值得同情和怜悯,反而有点轻蔑。当他的盛怒发泄完毕后,他恢复了平静和正常的情绪,他会全身松弛地坐在藤椅上,独自坐在那儿几个小时。为了消遣,他来回搓着双手,并且安静地自言自语,偶然脸上会浮现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就像一个无辜的傻子。在航程过半前,船长对风愚蠢和疯狂的行为使得他看起来像个白痴,他也因此成为了全体船员的笑料,当然,他们也不敢表露出来,不服从他的命令。船的航行完全掌握在大副的手中,他是大海的暴君。所幸船员全部是由瑞典人和挪威人组成,如果是美国人,受到长官如此非人道的对待,早就发生暴动了,因为他们必须要日夜不停地工作。他们得到的唯一休息机会是船航行到了热带地区的时候,那时风偃旗息鼓了几天。现在再重新翻回我那段时间的日记,我们居然用了近两周的时间去通过望加锡海峡。通过海峡之后,船长说之所以遇到霉运是因为船上有个约拿(注2),他故意让梅西牧师听到。我的朋友梅西听到后并不介意,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笑,我们当时就讨论起通过望加锡海峡的合适方法,我们故意高声讨论让那个老船长听到,就好像如果我们是船上的指挥官,我们可以让船10天内就通过那儿。这直接讽刺了那个老头航海技术匮乏(他确实是个可悲的水手),这也是为了报复他几分钟前所说过这儿有个约拿之类的话。
在隆冬时节,前往东方本应该绕过合恩角而不是好望角的,如果这样,我们从纽约到香港一路上无疑会有强劲的顺风,这不但会缩短航程,还会节省掉船长大量辱骂的说话和他神经的磨损。但是作为仅有的乘客,我不知道这艘空的、没有压舱物的、轻飘飘的船与东北季风对抗背后的经济动机。如果是绕过合恩角,我将会很高兴,因为这会给我的环绕世界之旅增加一条新的路径,同时也提供了一段新的经历。
在我们接近香港时,一个中国飞行员登上了我们的船。船长想叫我问他附近是否有危险的礁石和浅滩,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怎样用中文跟他解释清楚。这个飞行员懂得英语,而他是教我危险的礁石和浅滩的中文术语的第一个中文教师。所以船长和梅西,还有一些当时也在场的人,都嘲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却不懂得怎样说中文。
我上岸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德臣西报》(注3)的办公室,向萧德锐表达我的敬意,他是这份报纸的创办者和编辑,我在孟松中学读书时,他曾资助我一年多的时间。见过他后,他盛情邀请我住在他家中,我少作逗留后便匆匆赶去澳门与我那年老敬爱的母亲相见,我知道,她也在日思夜想着我这个远在他乡的游子。我们的会面一天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那天我依然穿着西装,因为我没有合适更换的中国服装。他们也允许我留着一撇小胡子,而根据中国传统,未婚的年轻人是不可以留胡子的。我们相见时,欢乐、感激和感恩的泪水喷涌而出,我们都心情激动,以致一时无言。当我们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她开始抚摸我的全身,仿佛要表达滞郁了至少十年的母爱。当我们都坐定后,我简短地叙述了在美国的生活,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非常感兴趣。我告诉她我刚刚结束了一段长达5个月疲倦的旅程,但是沿途没有遇到任何的危险;在我生活在美国的8年中,遇到过很多心地善良的人,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一直以来身体都很好,从来没有遇到过大病;我在8年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和为回中国生活工作做准备;我告诉她说在进入大学之前我必须要通过预备学校的学习;我进入的大学是耶鲁大学,美国的顶尖学府之一;我的课程要持续四年,这导致我要长时间留在那里,延缓了我回中国的时间;我告诉她说在四年结束后,我获得了学士的学位,这与中国的秀才相仿,表示“优秀人才”的意思,这会刻在一张绵羊皮做成的羊皮纸上,从耶鲁大学毕业是一种巨大的荣耀,即使对于美国本地人也一样,对于中国人来说更是如此。她天真地问我这可以得到多少钱,我说它不会立刻就会给我任何的钱财,但是它可以使得一个人比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赚起钱来更加容易迅速;如果一个人有大学教育作为基础,它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影响力和权力,特别是如果他有优良的品格,他更有可能会成为领袖人物;我告诉她大学教育对于我来说比钱更加有价值,而我也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创造大量的财富。“知识,”我说,“就是能力,而能力比财富更加重要。我是第一个从耶鲁大学毕业的中国人,因此,在此时此刻,您是中国数百万母亲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享受这种荣耀的人,您有一个中国第一个从美国一流大学毕业的儿子,这是一种世间罕有的荣耀。”我要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她的舒适和欲求都会得到谨慎和勤勉的照顾,不能有任何的疏忽使得她不满足和不快乐。这次见面让她得到很大的慰藉和满足,听后,她似乎十分高兴。在我说完后,她带着颇有深意的微笑看着我说:“我看你已经蓄起了胡子,你知道你有一个哥哥,他还没有蓄胡子,你必须要将它剪掉。”我立刻遵从了她的吩咐,当我脸庞干净地进入房间时,她十分满意地笑了,很明显她觉得即使我经历了国外的教育,但是并没有忘记早年服从母亲的教养。如果她能够读懂我的心,她会发觉每一处脉搏的跳动都散发着对她最温柔的爱。在她生命剩下的时间里,我很少可以经常见到她和在我的权力允许之下给予她照顾。1858年,在我父亲去世24年后,她逝世了,时年64岁。她去世时我在上海,我立刻赶回了家乡参加她的丧礼。
1855年夏天,我在广东定居,与富文(Vrooman)牧师住同一个寓所,他是美部会(American Board)的一个传教士。他的办公室在咸虾栏,附近是刑场,位于城市的西南郊区,毗邻珠江沿岸。在那儿,我开始了中文的学习,也开始恢复使用我在美国期间就已经忘记了的粤语。不用6个月,我便能很容易地使用粤语,尽管用起来还有一点生硬。在重新学习书面语言方面,我也取得了小小的进步,我1846年离开中国时,并没有这方面的基础。我只用了4年的时间来学习中文书面语言,这已经是相当快的了。与英文的说与写相比,中文的说与写之间的差别相当巨大。中文的书面语言十分呆板,到处都是既定的格式。整个国家都可以明白书面语言的意思,但是不同的省份和地方会有不同的发音。中国的口头语言包含着多得数不清的方言,在福建、安徽和江苏的人,他们在方言上互相之间就像外国人一样。这是中国的表意文字和口头语言的特有的特征。
在我居住在广东努力去重拾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的6个月期间,广东省陷入了一种有些小紊乱的状态。广东省内的暴动升级,而当时太平天国运动正在中国内部所向披靡,取得显著的成功,但是这次暴动与太平天国运动完全不同。为了将暴动扼杀在萌芽的状态,两广总督叶名琛实施严厉措施,1855年夏天,七万五千人被斩首示众,据闻,其中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正如前面所言,我的住处离刑场半英里路,一天,出于好奇心,我冒险去到那个地方。噢!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地面完全浸透在人类的鲜血之下,车道两边都可以见到无头的尸体,成堆堆积在一起,等待着被带走埋葬,但是没有相关的准备来促进搬运。
死刑的执行规模比预想的要大,但是没有相关的准备,去找一片足够大的地方来埋葬所有的尸体。他们就这样被放在烈日的暴晒之下。从早到晚的温度都稳定在华氏90度左右,有时候还要更高。在刑场方圆两千码的范围内,都充满了恶劣和有毒的气味,地面承载了过多的血液,大量的尸体已经留在那儿至少两天,正在迅速腐烂。我十分惊奇,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没有暴发危及到广东稠密人口的流行病。幸好后来在城市西面的远郊找到了一个又深又宽的沟壑,那里立刻就成为了一座阴深深的坟墓,用来倾倒这次人类大屠杀中的尸体。据闻,不需要一点泥土来掩埋这些尸体,无数成群微红色的外貌丑陋令人厌恶的蠕虫早已经铺满其上。
我听说,1855年的6、7、8月期间,七万五千人被斩首,其中超过一半人是无罪的,但是官吏以这样的指控来向他们勒索钱财。这样大规模的屠杀,在文类文明的历史上前所未有,即使是卡利古拉和尼禄的血腥和残暴、法国大革命的惨剧也不过如是,而1854年被任命为两广总督的叶名琛便是罪魁祸首。
叶名琛是汉阳人,汉阳是汉口口岸的一部分,在太平天国运动占据时遭到毁坏。据闻叶名琛在汉阳有大量的房产,全部都被焚毁。这使得他对太平军十分愤恨,而由于太平军的领袖在两广地区受到欢迎,他自然而然将他的怨恨转移到了两广人民的身上。在得到总督这个高级的地位后,他发现他有机会将个人的仇恨发泄到广东人民的头上。这使得他任意地屠杀他们,事实上他甚至不给他们一个形式上的审判,而是匆匆将他们处死,就像将牲畜送进屠宰场一样。
这个杀人的恶魔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的审判会这么快来临,在1855年骇人听闻的人类大屠杀的7年后,他在英国政府那里惹上了麻烦。他被英国军队俘虏,放逐到印度一个昏暗遥远的角落,在那儿他过着最可耻的生活,受到全中国人民的憎恨和全世界大多数人的鄙视。
从刑场回到住处后,我觉得心神不宁、精神沮丧。我没有任何食欲,当夜幕降临,我心神不安,难以入睡,白天所见的场景,时时在脑海中搅缠。然后我想太平军试图推翻满族政权有足够的正当性,我的同情心彻底地倾向了太平军,甚至我想认真地做好准备加入太平军。但是情绪冷静下来以后,我重新回到原计划之中,竭尽所能尽可能快地重拾中文,沿着合乎逻辑的道路,以达到我内心的目标。
注1:美国纽约州东南部的海峡,位于曼哈顿岛与长岛之间
注2:圣经人物,《旧约》中十二小先知之一,其事迹记录在〈约拿书〉中,意指带来恶运的人。
注3:百度百科:《德臣西报》(The China Mail),又名《中国邮报》、《德臣报》等,是香港的第二份报纸,也是香港发行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英文报纸。该报于1845年2月20日由英国资深出版商萧德锐(Andrew Shortrede)创办,并得到当时最大的鸦片商渣甸勿地臣的支持;后于1974年停刊,前后发行了129年。该报的中文名称乃得名于报纸的第二任主编德臣(Andrew Dixson),德臣富有办报经验,对华人贡献也很大,因此华人乃将其名代表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