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谁定?——对保罗·肯尼迪《大国的兴衰》的解读、质疑和反思
在探讨比较国际政治格局领域的著作中,保罗·肯尼迪的《大国的兴衰》可算是一部开先河式的作品,自1988年出版以来,至今仍常销不衰。在中国,对本书的引进也算迅速,88年便有译本面世。看来“大国”一词颇能撩拨国人的神经。跨入新世纪后,又有两次再版,也是本书生命力强盛的一个证明。我手上的便是中信在2013年推出的新版,将原先的一本“大部头”分成了上下两册,倒也更方便阅读,只是价格也水涨船高……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本书以公元1500年为叙述起点,至二战后美苏对峙为止,全面展现了近500年间全球范围内各个大国的兴衰起落,并探讨了这些国家此消彼长的相互关系以及内在规律。为何说本书有开先河之风范?其与一般意义上的历史著作,又有何区别?应该说,首先,本书并不是一本“普及知识”型的历史书籍。虽然是在论述历史,但作者显然并不打算在书中告诉你“什么年份发生了什么事件”之类的知识,而是意在探讨不同事件背后的关联与内涵。这也意味着书中对于具体的历史事件基本采取一笔带过的写法,因此其实际也是要求读者首先要对这段时间的世界史有一基础认识。如果读者本身还不知哈布斯堡王朝为何物,那么阅读本书实无裨益。其次,本书与我们以往接触的侧重“政治军事”的历史不同,而是如其副标题所示,更多地将笔墨付诸各国经济地位和军事力量的对比,突出经济在国家争霸过程中的重要地位。另外,这也并非是一本“通史”,因为命题已经限定了其所关注的是“大国”,自然也就无暇顾及小国,且在相当一段论述内,作者的眼光都没有离开欧洲大陆。以其界定一流国家之标准来看,这也是意料之中。 不过撇开题材限定的略显单调,本书的内容还是极其丰富的。如前所述,肯尼迪以一种“通盘考察”的方式,将全球范围内的各色大国纳入考量,讨论涉及国际体系、政治架构、军事力量以及作为重头戏的经济实力的对比,说其“视野宽广”并非谬赞。加之行云流水的文笔和丰富详实的资料,令人读起来兴趣盎然,且颇有一番“指点江山”的快感。也难怪本书甫一出版,就能引起不小的轰动了。 然而,虽然作者的叙述可谓有声有色,头头是道,但在阅读中,我却不免仍感到有所困扰。的确,肯尼迪的视野并没有局限于历史的表相,而是试图深入到经济的层面,去总结大国兴衰的背后规律。然而,这种深入似乎也仅止于此而已。书中,我们看到某国的军队强大了,原因是该国制度的改善使经济发展了,生产力提高了。可这种制度、经济和生产力发展的原因又在哪里?遗憾的是这些内容书中是付之阙如的。事实上,阅读本书,让我不禁想起了几年前曾十分流行的一个电脑游戏——《文明》。游戏中,玩家可以操控某个具体的文明部落,通过发展狩猎、畜牧、农业等,不断积累财富和人口,当其达到某个上限,便会有新的建筑、兵器等可供建造,从而令部落不断发展壮大。不过为何人口经济的发展会促成新事物,新制度?这点游戏是不提供解释的,只能说是“预先设定”的编程了。而肯尼迪的著作也给人这种感觉,似乎只要经济发展了,其他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出现,就好像播下种子就会收获粮食一样无需解释。然而,人类历史的现象是否真能与自然界的规律相等同?在作者的历史探索中,无疑缺失了一些东西。只要对本书稍作考察,不难发现,这缺失的一环不是别的,恰是作为历史主体的人自身。 纵观全书,这种对人的忽略可说无处不在。无论是探讨政治、军事抑或经济,肯尼迪都很少提及个别的历史人物。当然,如今的史学家或多或少都有刻意避免自己陷入个人英雄主义史观的倾向。但即便如此,肯尼迪的忽略依旧是令人感到惊讶的。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书中论及美国南北战争,他花了大量篇幅比较南北双方的军力和经济实力,却对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奴隶制及其废除——几乎只字不提!似乎这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内战而已。然而,这种将人的动机和目的抽离出历史的观察真的能获得他所期望的的普遍规律吗?这是让人深深怀疑的。因为带有人的目的的行为显然与单纯自然界的现象有别。对于此点,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柯兹纳在批判那些同样过于注重“宏观”的经济学家时曾举过一个生动的例子。假设火星上有人为了完成博士论文而用望远镜观察地球,他也许能够看到这样一种现象:一些盒子排成规则的几何形状,而另一些较小的会移动的盒子在每天的某个时刻经过,并且会有一些有机生命体从大盒子中出来,被短暂停留的小盒子吞掉。观察到这些现象后,这位火星博士论文者也许能够预测某个生命体在某天是否能够赶上那些小盒子,甚至解释盒子的移动规律。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事实,因为他没有注意到人的目的,也就无法指出这现象是因为某个人为了正点上班而试图赶上公共汽车这个事实。 肯尼迪的视野也许还没有远到火星,但无疑也已经离地面很远了。在他的描述中,我们看到的是国家如同巨大的阿米巴原虫一般生成、发展、彼此争斗乃至消亡。然而这种视角却因此而罔顾了一个事实:组成国家的是人,正是人出于各自不同目的的行为汇聚才导致了国家的种种举动。而在肯尼迪的经济决定论里,我们看不到这一点。 当然,说肯尼迪完全忽略人的因素,也是有失公允的。书中列举国家力量对比时,也会对其人口,抑或教育程度或职业技能有所提及。某种程度上,他似乎和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立场一致,都不赞成过度的集权和管制。然而,细究之下会发觉,肯尼迪只是认为宽松的环境能够更有利于人口繁衍和经济发展而已。只要适当休养生息,那么一个国家的人口就会增加,经济产出自然水涨船高,且各种新的制度、组织、发明、器具就会像变魔术一样自己出现,好像“预定程序”一样。至于那些产生出来的财富,最终则由国家掌控并投入到无休止的大国争霸之中。于是在这种过分单纯的自然主义理解下,人也就成了和矿石或煤炭一样的“资源”,其不同只在于前者是更为重要和有用的资源而已。只能说,这种观点是对人的贬损。 说到“宏大的历史视野”,又会令人想起另一位以此著称的史学家——提出“大历史观”的黄仁宇。从某些方面,肯尼迪与黄仁宇颇为相似:大时间跨度、大空间广度的考察,注重资料的积累,力求客观的叙述以及对某种“规律”的探求。然而,黄仁宇在经历了“宏大视野”之后,最终探讨历史形成时,却直言不讳“历史是人类不断向前推进所留下来的记录”,其不能由个人意愿所左右,但构成历史的合力,不外乎”理想主义之倾向‘与“人之原欲”间的纠缠而已。而两者从本质上,均是人的特质,人的追求,人的目的。由此也可见,肯尼迪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洞察深度,尚远不及黄仁宇。因此,他根据所谓的“规律”做出的预言之漏洞百出,也就丝毫不会令人吃惊了。 说了那么多本书的不是,是不是意味着其早已过时,对如今已毫无意义呢?这么说也嫌武断。正如为本书作序的许知远所说,本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作为一部开先河式的作品,依旧有其价值。书中那种以整体看待全球格局,并加以全局分析的手段,即使今天的标准看也是不凡的。对当代中国,这种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视角,也不乏借鉴意义。因为我们长久以来一直以“中央之国”自居而缺乏横向比较的意识,更遑论从如此多的方面展开比较。而近代以降,当中国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世界之一部分时,又因为迅速衰落而边缘化,以至于始终处于自我身份的焦虑之中。对于急于寻找坐标的中国,肯尼迪的分析框架并不能说全然失准。书中肯尼迪对中国的寄予厚望,与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也颇为对应,似乎在这点上,作者的预言还是颇准的。 然而,如果今天的中国还按照作者开出的药方抓药,那无疑是缺乏现实感了。如今经济实力已经赶超日本成为世界第二的中国,是否真的成为了一个国人期望,可以成为美国“接班人”的“大国”了呢?答案即使不是断然否定,恐怕也是众说纷纭,暧昧不清的。单纯追求经济发展所带来的诸多社会与环境问题,恐怕是肯尼迪本人都不曾想到的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本书对现今最大的借鉴意义正是其弱点和不足之处——过于单一的决定因素,以及关键环节的缺失。 而论及未来的中国之国运兴衰,答案可能恰恰就在肯尼迪所缺失的这个“关键环节”之上,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