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罹难
读《末世之家》的过程并不像《质数的孤独》那样顺利,那样带给我微小、却悲伤到澎湃难以抑制的感情。我甚至是在意识的反复清醒与失重中进行完这场漫长而又疲惫的旅行。也许是因为两者虽然同样写爱与孤独,同样采用了不同者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写法,但相比于《质数的孤独》有条理式的推进,《末世之家》则在很多方面给读者增加了不少疑惑和障碍,阅读时的感觉更接近于乘坐着老旧大巴于蜿蜒山路前行,时而颠簸时而平顺,最后也并未清楚是否到达终点。
全书描写的是博比、乔纳森和克莱尔三人以及围绕着他们自身的家庭及其人和事的故事。博比的哥哥卡尔顿是个美国上世纪中期垮掉一代的典型,他的死几乎影响了博比一生。此后博比智力减退,乃至落落不合群,很大程度上都可以说是卡尔顿带来的阴影;而乔纳森则是个在母亲艾丽斯畸形母爱下成长的少年,第一次觉得作为一个人被羞辱,是父亲警告他不准在外人面前跟洋娃娃玩耍。他很小就意识到了自己性取向的异常,却是在遇见博比之后,才认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两个少年在有如秘密基地的阁楼房间里听着Van Morrison、听着专属于那个时代的metal,偶尔在父母不在的时候索取对方。多年以后他们遇到克莱尔,三人逐渐两两相爱。“我们隐约地希望过能坠入爱河,但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在乎,因为我们觉得在这世上我们有的是时间。爱显得那么确定、那么乏味——爱就是毁了我们父母的东西。”
书中我最喜欢的角色是乔纳森,这个敏感瘦弱的年轻人,符合大多数女性对自己孩子的性幻想。想要他独立,同时又不希望他太强,最理想的情况是,他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唯一想到能够寻求帮助的,会是自己。尽管知道他终有一天会飞离自己的怀抱,但是还是希望在那些改变来临之前,能够再和他亲密一点点。而乔纳森于我,正是勾起了这样的一种母性情怀。很多年过去,当三人都已不再年轻,乔纳森曾经的床伴埃里克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作者虽然没有直接点明那种病的名字,然而从许许多多的隐晦描写中,还是能够知道乔纳森此时也被传染上了艾滋。读到这里时,我觉得又悲伤又彷徨,好像那时乔纳森让博比播撒在后园土地上的并不是他父亲的骨灰,而是他自己的。他对博比笑着,博比似乎不明白他举动的含义。天黑下来,我感觉连乔纳森的苍白身形似乎也快被融进这无尽的黑暗里。
克莱尔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角色,不管从她的性格还是想法。她选择了和乔纳森他们组成了家庭,但最后还是无法承受这样异世的家庭带着和博比的女儿丽贝卡走了。也许她想独自掌管着女儿的全部,也许她还是隐隐有着以前的向往:“到了生命的这个时候,我仍在期望在更大的自我中发展出一种更博大的骄傲感。我仍在想有一天,当某个人问我到底在世界上做什么时,我能够做出回答。”对于克莱尔,我无法评判她的选择正确与否,正如她吻上博比时,也不能肯定乔纳森会怎样想。年少时的很多事情,总是到了自己当了父母以后才明白,在此之前的所有情感履历并不算数。她终究无法逃脱基因组合的天性,无法容许乔纳森和自己争夺对丽贝卡的爱。很多人虽然离经叛道,其实也不过是在限定好的框架内兜兜转转。他们自认为是一群充满矛盾的精分患者,却忘了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精神病医院。
书的最后一幕场景,博比、乔纳森和病入膏肓的埃里克,三个男人站在凛冽寒秋中仅没脚背的溪流里,全身赤裸。坎宁安并没有再继续写下去,大概在他看来,他们已经完成了各自人生最后的蜕变。亨德尔一家不复存在了,真正变成了“末世之家”。此后生活仍旧会像上了发条的永动机一样永无休止地继续滚动下去。就像《唐人街繁华梦》里,黄柳霜扮演的精明艳丽的中国舞女shosho对Gilda说:“You want me to give back what you couldn’t keep?Life goes on.”
《末世之家》不全然是反映当时那个时代的,但里面关于家庭、关于爱与性、关于音乐却相当一部分上很真实,其间出现过的Van Morrison、Jimi Hendrix等等,亦均能引起很多美国人的共鸣。在有关同性恋的问题上,不少人甚至表示从博比和乔纳森的身上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如博比的坦然接受顺应感官,或如乔纳森的作茧自缚偏执割裂。在我看来,大抵每个人心里都曾经住过一个伍尔夫笔下描写的奥兰多,当成年的丧钟响起,少年的壳渐渐蜕去,便自由流转于光怪陆离的声色犬马中,不再固执于昔年旧梦。毕竟他们的生活同玛丽·瑞瑙特笔下的Bagoas并不一样;也无法幸运如《孽子》里的小玉,踏上去往日本的渡船后同爱人安度余生。他们是火,温吞却不时灼伤他人;他们留给时代以蒙克式呐喊的沉默;他们是寒风中只得一丝缱绻的烟,片刻眨眼,便迅尔埋葬进看不见的巨大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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