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戳穿这个徒有其表的世界 ——布考斯基的神秘文学G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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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为这本书写的一篇文章，被收入在附录中。好像后来因为不合时宜有过一点删减，记不得了，这里的是原文。这部小说集出版时因为安全问题被删掉了一篇《你读过皮兰德娄吗？》，说是我最喜欢的一篇也不为过。很可惜啊。】
（一）
在目前的国内，把持着文学出版和发表的无非两种作家，一是韩寒、冯唐这种所谓在有购买力的青年男女乃至鹤发童颜的老文青那里的畅销型作家，二是所谓纯文学有深度的，甚至有哲思色彩被学院派评论家深以为可以通过阐释进而散发自己能量的传统型作家，从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到葛亮、鲁敏、徐则臣等皆是如此。除此之外，太多创造力旺盛和类型多元的草根作家还停留在自负盈亏的被无视阶段。这些状况的发生，当然可以看做我们这块土地正在拒绝文学生长的症状之一。
所以不难理解，像布考斯基这种始终都在底层拼死一搏的作家当然无法获得国内出版商和读者的青睐。他既没有进入所谓文学史，也被《西方正典》这种傲慢的权威所歧视，更是因为其小说和诗歌细节渗透着底层的极端生活，粗糙和强暴感不乏其中，连被读者猎奇的资格都没有了。每个读者心目中都有一个“大雅之堂”。
所以，大概已经有五年以上的时间了，很多国内布考斯基的读者只能选择在网上找来零星半点的翻译作品来满足阅读。曾经一度有几位热心于翻译布考斯基的译者，将自己的译作放在网上供阅读，之所以这么做而不是选择传统的找出版社出版发行，可能是他们自己都不大相信布考斯基有出版的可能。原因说了，出版制度和审美障碍。
在国内诗人翻译了一通布考斯基后，终于台湾有了正式的版本，包括诗集和短篇小说。一共四本，分别是《镇上最美丽的女人》（The Most Beautiful Woman in Town）、《进去出来结束》（Hot Water Music）、《常态的疯狂》（Tale Of Ordinary Madness）和《布考斯基煮了一锅七十年的东西》（Septuagenarian Stew : Stories and Poems），均为巫土翻译，气味接近我自己理解的布考斯基原貌，但据说翻译精准度欠佳。台湾版本的这几本书即便在几年前尚未绝版，对于读者来说搞到手也不是很方便。2009年曾一度很活跃的民间出版机构“坏蛋出版计划”出了一部布考斯基的诗集《弹醉琴 如击鼓 直到手指滴血/醉钢琴》（Play the Piano Drunk Like a Percussion Instrument until the Fingers Begin to Bleed a Bit，黄复雄译），2012年同样是民间出版机构的“联邦走马制作”出版了长篇小说《样样干》（Factotum，马里万译），两者都不算是正规出版，所以面临的问题是发行渠道难以保证，能够接触到的读者也就只有对布考斯基早已忠诚的那些粉丝了。值得一提的是马里万翻译的《样样干》，调子鲜明，语言流畅，因为独立出版而没有文字禁忌，而显得越发逼近了布考斯基的神韵。这部曾被译为“勤杂多面手”的小说，也被曾改编成电影，马特•狄龙主演，精湛地演绎了布考斯基奇特而壮观的生平往事。
致力于翻译布考斯基的还有伊沙夫妇，并自行印刷出版了《布考斯基诗选：干净老头》和《布考斯基诗选：背靠酒桶》（因为手上没有样书，没法对所选的译本或原著名字给予标注）；还有徐淳刚也翻译了大量布考斯基的诗歌，置于网上与网友共享；同样在网上还能找到“ZX的兄弟酒馆”翻译小组及宇亮所翻译的短篇小说集《无北之南》（South of No North）中的作品；零星翻译短篇小说的还有马一木等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应该算是布考斯基的粉丝，在没有出版发表的前提下，自行翻译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热爱吧。
用一种相对内容来说的契合形式写出的文字，要比那些凌空蹈虚或者只能感动自我的文字强上百倍。跟观察甚至体验生活式写作不同的是，布考斯基从来都是对自己的肉与灵魂下手，他让人看到了一种不虚妄、不狡猾、不伪造的写作的可能性。
如果一个作家愿意以真实的文字面对读者，那他有什么必要去揣测别人的生活、去描写他所不够理解的生活、去编造他不能驾驭的生活？
对于读者来说，布考斯基也有难以替代的价值，他不是仅仅告诉你破碎生活的面貌和一个下坡路上的男人如何打扮自己以及与生活死磕，还要用身体力行向你坦露一个所谓弱者的精神世界，那里同样有草木生长，即便枯枝败叶也有他们的节操；他也在告诉我们，那种被花枝招展的词汇和情节装扮的生活如何不值一提，至少它们不应该出现在诚实的小说中。
布考斯基作品正式出版，这个人以及他的作品的价值和意义不在于教会中国作家应该怎么面对生活和处理自己的题材，而是告诉你生活的不同层面和其他令人心碎的细节是如何呈现出来的。大可以先想象一样，为什么布考斯基在中国大陆这么不走运，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以外，我想更多的还有就是我们天然的冷漠和从始自终都相当要命的审美能力。
（二）
布考斯基是叛逆文化的先锋，他虽不是什么战士，但却可以称得上是最决绝的颓废主义楷模，在他身上有艺术的和先天的美感，他更是有办法将支离破碎的不堪生活往事编织成一幕幕生活剧本，他永远是这些剧本的里的主演。在布考斯基身上有太多的叛逆元素，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要比“垮掉一代”的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走得要远，如果说凯鲁亚克（Jack Kerouac）、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等人的文学还需建立在佛教和迷幻剂等其他领域上的话，那么布考斯基的非主流人格和叛逆气质则是建立在不停践踏他自己生活的基础之上的。布考斯基的决绝和天然品质的叛逆，使之与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区分开来，在阅读布考斯基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邋遢的流氓混蛋，竟然也能写出逻辑流畅、故事完整、人物丰满、情节感人、意象浓郁的文学作品！坦率地说，在文艺作品领域的观看和阅读上，我并不能算是孤陋寡闻之人，但就像前面说过的，在见到布考斯基的小说之前，完全只看到了世界的局部。
如果盘点一点目前有报道过的喜欢布考斯基的名人，那也能发现，他们都是一个路子的，这个路子就是叛逆文化，或者称先锋艺术，总之我从高中时就喜欢这玩意，直到后来发现这里面的装逼犯或者虚伪的家伙并不比央视春晚上出现的艺术家少，甚至当他们暴露出真实一面时，会让你更恶心和难以接受。所以，一度这个词被糟蹋了。但布考斯基以及喜欢他的这些艺术家们，诸如好莱坞另类明星西恩•潘（Sean Penn）、U2主唱博诺 (Bono Vox)，他们都是布考斯基王国的臣民，前者曾经为美国《采访》杂志做过一篇布考斯基的长篇访谈录，后者曾经从光芒万丈的摇滚舞台上走下来时说：“我们的大众文化跟我们说，走，再吃个麦当劳，走，去购物中心——全都没问题。但全都有问题。这是摇滚乐的意义。也是布考斯基的意义。”
布考斯基是个音乐上的情种，尽管在他的小说中充满的都是古典音乐，但喜欢他的摇滚音乐人除了Bono还有大名鼎鼎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科恩曾经说，“他把每个人都拉到地面上，甚至是天使。”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布考斯基提供了一种观察生活真相的办法，在这种视角和办法之下，甚至没有人可以躲开。
我看过几篇介绍布考斯基的文章，对于作者来说，都几乎没有办法不把一些著名的名字列入在内，因为对很多人来说（即便大学里中文系负责外国文学的教授，以及那些号称关注外国文学的编辑、翻译家）布考斯基这个名字还陈列在荒诞和灰尘之中。所以，将那些名气上更明晃晃的人端出来是个好办法。既然如此，那么就在这个名单里继续添加吧——好莱坞明星中还有马特•狄龙（Matt Dillon，主演了布考斯基小说改编的电影《勤杂多面手》，即中译名《样样干》）、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等等，以及摇滚音乐人汤姆•威兹（Tom Waits）等。
对我来说更加值得期待的是明年（2014年），将有一部布考斯基的传记电影上映，导演是主演过根据金斯伯格那首长诗改编的《嚎叫》（Howl）的詹姆斯•弗兰克（James Franco）。詹姆斯•弗兰克，很久之前我就喜欢他，到了《猩球崛起》（Rise of the Planet of the Apes）和《127小时》（127 Hours）之后更是觉得这是一个有出息的明星，他会像西恩•潘、基努•李维斯 （Keanu Reeves）、约翰尼•德普（Johnny Depp）一样有章法，并最终会被称为巨星的。詹姆斯•弗兰克的导演处女作就动了布考斯基的念头，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我相信这非常值得期待，因为对于创作者来说，没有什么比多年的喜欢并通过酝酿将之变成一部艺术品更值得信赖的了。这部布考斯基的传记电影，自然是根据他的自传体小说为蓝本改编的，名为“Ham on Rye”（黄复雄将之译为“黑膜夹火腿”），大概是讲一个小孩如何从整天挨揍到渐渐强悍起来的……嗯，听上去非常励志，据说这是詹姆斯•弗兰克最喜欢的一部布考斯基作品，2011年时他动了念头，后来跟弟弟戴夫•弗兰科（Dave Franco）一起动笔改编，2013年3月已经在洛杉矶开拍。
（三）
布考斯基的叛逆不是来源于精神，也非一种类似疾病的心理环境，而是一种跟血肉和痛疼有关的自身。在《热水音乐》这部短篇小说集中，有两篇小说《父亲之死ⅠⅡ》，将一种近似弑父的情结宣泄个淋漓尽致。但与文学史上或者文艺电影中的传统形象不一致的是，布考斯基笔下人物并非沉默、忧郁的那类。如果说俄狄浦斯弑父娶母尚需神谕和哲学意义上的终极思考驱动才能完成的话，那么布考斯基笔下的人物则在一瓶酒之后再来一瓶酒，就可以完全无视刚刚入土为安的父亲了。而这种无视感接下来的意思便是，儿子可以跟父亲生前的女朋友调情，然后“你看起来真像他”使女朋友无法拒绝儿子的邀请，甚至她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需要将儿子替换成那个刚刚死去的父亲。再然后他们上床了，父亲的女朋友临别时告诉他，“我知道你比我年轻，但我可以爱你，我确定我可以。”
障碍消失了，从传统中的悖论、煎熬和永久的困惑中，布考斯基让他的人物跳跃到儿子可以睡自己父亲的女朋友。媾和，而非迎娶，父亲的女朋友，而非生母，看上去失去伦理之后的人物关系顺理成章地被划定在极其容易简单的范畴之内。
布考斯基永远都是一副脏兮兮老男人的样子，可他在处理自己小说人物形象时，却总是干净利索，从来没有拖泥带水。在布考斯基一次次营造的充满卑贱底层生活方式的图谱中，作为读者，你会发觉如此荒诞和冒犯竟是那么顺其自然。布考斯基从不给叛逆以矫情的理由，他直来直去，剥开事物真相，即便鲜血淋淋，也试图让读者了解徒有其表的世界之外的那个世界。
“我唯一的野心就是要一事无成，这似乎是最合理的一件事。”这种调子并不陌生，可是他并非要针对谁或者发泄什么不满，而仅仅是觉得这样过舒服。1942年加缪在出版的《局外人》中，在存在主义的光晕下解构了母子关系，用颠覆性的小说叙事手法完成了惊世骇俗的创作，四十一年后布考斯基随随便便不惊心动魄，也没有颠覆什么要命的伦理和哲学，就写成了《热水音乐》这样的可以跳出是非的叛逆之作。
曾几何时，布考斯基为《花花公子》这样的色情杂志创作小说，被列为地摊文学或者下三滥不入流的破烂货，甚至这部短篇小说2004年在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时，也被改为“进去.出去.结束”这样富有性暗示的书名。将布考斯基视为色情不能是一种误会，但至少应该算作一种以偏概全了，色情元素在《热水音乐》中的确不难发现，但这种壮烈式的描写难道不正是一种逼近现实的方式吗？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性是最妥帖和有说服力，基于此，你若想了解真实人生的许多侧面，阅读这样的小说是必修课。
在人类文学的进程里，一直充斥着“性应不应该进入文学”、“进入多少”、“可不可以描写”、“归结于性是否得当”等本无需讨论的讨论。我们的作家王安忆曾经大力批判过库切小说中的性描写，她说：“我们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节，所有政治和社会的意义，最终都归结于性，我认为是过度解释。我怀疑全世界作家对故事的想像力。”说的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生命体对地球上哺乳类动物繁殖的费解一样，倘若王安忆这种可以代表汉语文学整体“素质”的话，那是不是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怀疑全中国作家对故事以及生活的想象力的的时候了？
布考斯基在《不算是伯纳黛特》一篇中，始终围绕着一次跟性有关的遭遇来说，“切纳斯基”先生到医院去缝治自己受伤的生殖器，他在跟医生交流病情时令小说情节自然倾泻而出，一次荒诞的自渎，变成了一桩悲喜剧。这篇小说也能看出，在叙事的手段上不能不说布考斯基有自己的思量，并在创作实践中如此将内容与形式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四）
《邮差》在布考斯基的作品里算不上顶级的那种，但由于“你懂的”原因，我们内地首先选择出版这部小长篇小说自然也是合理的。
布考斯基的小说都不长，而且十分好读，酣畅淋漓不一定每一个读者都能体会到，但无障碍的流畅是一定的。《样样干》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干过无数行业的边缘人，并非不上进，也不是在那些不体面的工作他才舒服，而是能力、性情促使他只能选择临时性的简单工作，以此打发喝喝酒泡泡妞的日子是足够了。布考斯基的小说样式正如他笔下人物的生活方式，简单，短促，直接，有效，猛烈，急剧，以及充满仿佛与生俱来的厌倦和诋毁。如果说布考斯基的世界观属于这个世界的小众，令其只能游走于边缘作家之列的话，那么他的长篇小说《邮差》、《样样干》够得上是填补文学世界某种空白的极致作品了。
《邮差》出版于上世纪70年代，那个时候布考斯基本人的境遇已经开始走运，不仅文学上有逐渐被主流承认的迹象，他也开始收到一些此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好处”。再晚一点，布考斯基通过诗歌的形式，基本详细地描述了他那个时候的生活，比如酒醉后去大学里面朗诵诗歌，跟女文学青年鬼混，难免流露出一点洋洋得意。《邮差》里的主人公，混得不算糟糕，甚至已经有点得意忘形，毕竟一份正经的稳定工作，跟那些临时工比起来，有着体面而固定的收入。更何况“切纳斯基”先生这个时候总是可以在马场上赢得的赌金，高级雪茄以及给酒保的小费，令其看上去已经跟幸运儿相差无几。
跟《样样干》的复杂和繁多比起来，《邮差》里的主人公显然只对付了这么一项工作，虽然简单且安定，但一样要花费不少心力，不但要跟上司斗智斗勇，还要在保住工作的同时摸索着如何蒙混过关的办法。将布考斯基说成是什么“新海明威”、“海明威的接班人”之类的完全是个误会，虽然布考斯基小说里的人也很善战，甚至缺少疼痛感，且酒瘾极大，但跟海明威的那种争强好胜完全不一样，用一句话来说，布考斯基只是活得有点腻歪。《邮差》里，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宿醉之后不同的是要强打起精神去上早班，尽管可以偷懒，但也一定程度上地拥有了上进心和组织纪律性。面对不同的对手，他虽然也经常出拳，但已经力不从心，换句话说，年轻时的那种来点刺激的心境已经大大消退了。对于他来说，工作、爱、亲情、酒精、写作，都是依附之事，你看不出他到底有多需要这些，“活得好好的”更似飘在空中的一句废话。
所以，你看到了，布考斯基并非是想把生活一味地写得多绝望，他还照顾到了起承转合，乃至还有人性的高潮部分。但就此指望一个邋遢的酒鬼能过上走上坡路的生活，还是别想了。生活有时候不仅仅是糟糕的境遇所能表达的，更是被你的人生观按部就班造就的。
跟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绝望和荒诞比起来，布考斯基是真正活着的废人，他更残酷地对待自身，也对周围出现的人没什么热情，他是冷酷的，甚至是充满一股让人嗤之以鼻的真实气味的家伙；跟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温情和抱怨比起来，布考斯基有着一种从底层扬起风沙暴虐的快感，他更热心于男女交欢、赌马和临时跟人干一场；跟理查德•福特（Richard Ford）的人性幽暗比起来，布考斯基甚至不需要太多的生活背景，就能让你一下子沉沦到人间的最底层，犯罪等一系列错乱只是一个人顺水推舟的惯性。
我相信很多人会跟我一样，从阅读开始布考斯基那一刻起，就可以断定这是某种“第一次”经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布考斯基这样写作，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如果说同样沉沦于堕落快感的“垮掉的一代”是靠与迷幻药、宗教交错，进而完成了一种文学上的致命高潮的话，那么在布考斯基这里，则依靠自己的肉体和欲望便能一次次抵达文学的神秘之处。
（一）
在目前的国内，把持着文学出版和发表的无非两种作家，一是韩寒、冯唐这种所谓在有购买力的青年男女乃至鹤发童颜的老文青那里的畅销型作家，二是所谓纯文学有深度的，甚至有哲思色彩被学院派评论家深以为可以通过阐释进而散发自己能量的传统型作家，从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到葛亮、鲁敏、徐则臣等皆是如此。除此之外，太多创造力旺盛和类型多元的草根作家还停留在自负盈亏的被无视阶段。这些状况的发生，当然可以看做我们这块土地正在拒绝文学生长的症状之一。
所以不难理解，像布考斯基这种始终都在底层拼死一搏的作家当然无法获得国内出版商和读者的青睐。他既没有进入所谓文学史，也被《西方正典》这种傲慢的权威所歧视，更是因为其小说和诗歌细节渗透着底层的极端生活，粗糙和强暴感不乏其中，连被读者猎奇的资格都没有了。每个读者心目中都有一个“大雅之堂”。
所以，大概已经有五年以上的时间了，很多国内布考斯基的读者只能选择在网上找来零星半点的翻译作品来满足阅读。曾经一度有几位热心于翻译布考斯基的译者，将自己的译作放在网上供阅读，之所以这么做而不是选择传统的找出版社出版发行，可能是他们自己都不大相信布考斯基有出版的可能。原因说了，出版制度和审美障碍。
在国内诗人翻译了一通布考斯基后，终于台湾有了正式的版本，包括诗集和短篇小说。一共四本，分别是《镇上最美丽的女人》（The Most Beautiful Woman in Town）、《进去出来结束》（Hot Water Music）、《常态的疯狂》（Tale Of Ordinary Madness）和《布考斯基煮了一锅七十年的东西》（Septuagenarian Stew : Stories and Poems），均为巫土翻译，气味接近我自己理解的布考斯基原貌，但据说翻译精准度欠佳。台湾版本的这几本书即便在几年前尚未绝版，对于读者来说搞到手也不是很方便。2009年曾一度很活跃的民间出版机构“坏蛋出版计划”出了一部布考斯基的诗集《弹醉琴 如击鼓 直到手指滴血/醉钢琴》（Play the Piano Drunk Like a Percussion Instrument until the Fingers Begin to Bleed a Bit，黄复雄译），2012年同样是民间出版机构的“联邦走马制作”出版了长篇小说《样样干》（Factotum，马里万译），两者都不算是正规出版，所以面临的问题是发行渠道难以保证，能够接触到的读者也就只有对布考斯基早已忠诚的那些粉丝了。值得一提的是马里万翻译的《样样干》，调子鲜明，语言流畅，因为独立出版而没有文字禁忌，而显得越发逼近了布考斯基的神韵。这部曾被译为“勤杂多面手”的小说，也被曾改编成电影，马特•狄龙主演，精湛地演绎了布考斯基奇特而壮观的生平往事。
致力于翻译布考斯基的还有伊沙夫妇，并自行印刷出版了《布考斯基诗选：干净老头》和《布考斯基诗选：背靠酒桶》（因为手上没有样书，没法对所选的译本或原著名字给予标注）；还有徐淳刚也翻译了大量布考斯基的诗歌，置于网上与网友共享；同样在网上还能找到“ZX的兄弟酒馆”翻译小组及宇亮所翻译的短篇小说集《无北之南》（South of No North）中的作品；零星翻译短篇小说的还有马一木等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应该算是布考斯基的粉丝，在没有出版发表的前提下，自行翻译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热爱吧。
用一种相对内容来说的契合形式写出的文字，要比那些凌空蹈虚或者只能感动自我的文字强上百倍。跟观察甚至体验生活式写作不同的是，布考斯基从来都是对自己的肉与灵魂下手，他让人看到了一种不虚妄、不狡猾、不伪造的写作的可能性。
如果一个作家愿意以真实的文字面对读者，那他有什么必要去揣测别人的生活、去描写他所不够理解的生活、去编造他不能驾驭的生活？
对于读者来说，布考斯基也有难以替代的价值，他不是仅仅告诉你破碎生活的面貌和一个下坡路上的男人如何打扮自己以及与生活死磕，还要用身体力行向你坦露一个所谓弱者的精神世界，那里同样有草木生长，即便枯枝败叶也有他们的节操；他也在告诉我们，那种被花枝招展的词汇和情节装扮的生活如何不值一提，至少它们不应该出现在诚实的小说中。
布考斯基作品正式出版，这个人以及他的作品的价值和意义不在于教会中国作家应该怎么面对生活和处理自己的题材，而是告诉你生活的不同层面和其他令人心碎的细节是如何呈现出来的。大可以先想象一样，为什么布考斯基在中国大陆这么不走运，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以外，我想更多的还有就是我们天然的冷漠和从始自终都相当要命的审美能力。
（二）
布考斯基是叛逆文化的先锋，他虽不是什么战士，但却可以称得上是最决绝的颓废主义楷模，在他身上有艺术的和先天的美感，他更是有办法将支离破碎的不堪生活往事编织成一幕幕生活剧本，他永远是这些剧本的里的主演。在布考斯基身上有太多的叛逆元素，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要比“垮掉一代”的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走得要远，如果说凯鲁亚克（Jack Kerouac）、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等人的文学还需建立在佛教和迷幻剂等其他领域上的话，那么布考斯基的非主流人格和叛逆气质则是建立在不停践踏他自己生活的基础之上的。布考斯基的决绝和天然品质的叛逆，使之与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区分开来，在阅读布考斯基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邋遢的流氓混蛋，竟然也能写出逻辑流畅、故事完整、人物丰满、情节感人、意象浓郁的文学作品！坦率地说，在文艺作品领域的观看和阅读上，我并不能算是孤陋寡闻之人，但就像前面说过的，在见到布考斯基的小说之前，完全只看到了世界的局部。
如果盘点一点目前有报道过的喜欢布考斯基的名人，那也能发现，他们都是一个路子的，这个路子就是叛逆文化，或者称先锋艺术，总之我从高中时就喜欢这玩意，直到后来发现这里面的装逼犯或者虚伪的家伙并不比央视春晚上出现的艺术家少，甚至当他们暴露出真实一面时，会让你更恶心和难以接受。所以，一度这个词被糟蹋了。但布考斯基以及喜欢他的这些艺术家们，诸如好莱坞另类明星西恩•潘（Sean Penn）、U2主唱博诺 (Bono Vox)，他们都是布考斯基王国的臣民，前者曾经为美国《采访》杂志做过一篇布考斯基的长篇访谈录，后者曾经从光芒万丈的摇滚舞台上走下来时说：“我们的大众文化跟我们说，走，再吃个麦当劳，走，去购物中心——全都没问题。但全都有问题。这是摇滚乐的意义。也是布考斯基的意义。”
布考斯基是个音乐上的情种，尽管在他的小说中充满的都是古典音乐，但喜欢他的摇滚音乐人除了Bono还有大名鼎鼎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科恩曾经说，“他把每个人都拉到地面上，甚至是天使。”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布考斯基提供了一种观察生活真相的办法，在这种视角和办法之下，甚至没有人可以躲开。
我看过几篇介绍布考斯基的文章，对于作者来说，都几乎没有办法不把一些著名的名字列入在内，因为对很多人来说（即便大学里中文系负责外国文学的教授，以及那些号称关注外国文学的编辑、翻译家）布考斯基这个名字还陈列在荒诞和灰尘之中。所以，将那些名气上更明晃晃的人端出来是个好办法。既然如此，那么就在这个名单里继续添加吧——好莱坞明星中还有马特•狄龙（Matt Dillon，主演了布考斯基小说改编的电影《勤杂多面手》，即中译名《样样干》）、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等等，以及摇滚音乐人汤姆•威兹（Tom Waits）等。
对我来说更加值得期待的是明年（2014年），将有一部布考斯基的传记电影上映，导演是主演过根据金斯伯格那首长诗改编的《嚎叫》（Howl）的詹姆斯•弗兰克（James Franco）。詹姆斯•弗兰克，很久之前我就喜欢他，到了《猩球崛起》（Rise of the Planet of the Apes）和《127小时》（127 Hours）之后更是觉得这是一个有出息的明星，他会像西恩•潘、基努•李维斯 （Keanu Reeves）、约翰尼•德普（Johnny Depp）一样有章法，并最终会被称为巨星的。詹姆斯•弗兰克的导演处女作就动了布考斯基的念头，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我相信这非常值得期待，因为对于创作者来说，没有什么比多年的喜欢并通过酝酿将之变成一部艺术品更值得信赖的了。这部布考斯基的传记电影，自然是根据他的自传体小说为蓝本改编的，名为“Ham on Rye”（黄复雄将之译为“黑膜夹火腿”），大概是讲一个小孩如何从整天挨揍到渐渐强悍起来的……嗯，听上去非常励志，据说这是詹姆斯•弗兰克最喜欢的一部布考斯基作品，2011年时他动了念头，后来跟弟弟戴夫•弗兰科（Dave Franco）一起动笔改编，2013年3月已经在洛杉矶开拍。
（三）
布考斯基的叛逆不是来源于精神，也非一种类似疾病的心理环境，而是一种跟血肉和痛疼有关的自身。在《热水音乐》这部短篇小说集中，有两篇小说《父亲之死ⅠⅡ》，将一种近似弑父的情结宣泄个淋漓尽致。但与文学史上或者文艺电影中的传统形象不一致的是，布考斯基笔下人物并非沉默、忧郁的那类。如果说俄狄浦斯弑父娶母尚需神谕和哲学意义上的终极思考驱动才能完成的话，那么布考斯基笔下的人物则在一瓶酒之后再来一瓶酒，就可以完全无视刚刚入土为安的父亲了。而这种无视感接下来的意思便是，儿子可以跟父亲生前的女朋友调情，然后“你看起来真像他”使女朋友无法拒绝儿子的邀请，甚至她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需要将儿子替换成那个刚刚死去的父亲。再然后他们上床了，父亲的女朋友临别时告诉他，“我知道你比我年轻，但我可以爱你，我确定我可以。”
障碍消失了，从传统中的悖论、煎熬和永久的困惑中，布考斯基让他的人物跳跃到儿子可以睡自己父亲的女朋友。媾和，而非迎娶，父亲的女朋友，而非生母，看上去失去伦理之后的人物关系顺理成章地被划定在极其容易简单的范畴之内。
布考斯基永远都是一副脏兮兮老男人的样子，可他在处理自己小说人物形象时，却总是干净利索，从来没有拖泥带水。在布考斯基一次次营造的充满卑贱底层生活方式的图谱中，作为读者，你会发觉如此荒诞和冒犯竟是那么顺其自然。布考斯基从不给叛逆以矫情的理由，他直来直去，剥开事物真相，即便鲜血淋淋，也试图让读者了解徒有其表的世界之外的那个世界。
“我唯一的野心就是要一事无成，这似乎是最合理的一件事。”这种调子并不陌生，可是他并非要针对谁或者发泄什么不满，而仅仅是觉得这样过舒服。1942年加缪在出版的《局外人》中，在存在主义的光晕下解构了母子关系，用颠覆性的小说叙事手法完成了惊世骇俗的创作，四十一年后布考斯基随随便便不惊心动魄，也没有颠覆什么要命的伦理和哲学，就写成了《热水音乐》这样的可以跳出是非的叛逆之作。
曾几何时，布考斯基为《花花公子》这样的色情杂志创作小说，被列为地摊文学或者下三滥不入流的破烂货，甚至这部短篇小说2004年在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时，也被改为“进去.出去.结束”这样富有性暗示的书名。将布考斯基视为色情不能是一种误会，但至少应该算作一种以偏概全了，色情元素在《热水音乐》中的确不难发现，但这种壮烈式的描写难道不正是一种逼近现实的方式吗？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性是最妥帖和有说服力，基于此，你若想了解真实人生的许多侧面，阅读这样的小说是必修课。
在人类文学的进程里，一直充斥着“性应不应该进入文学”、“进入多少”、“可不可以描写”、“归结于性是否得当”等本无需讨论的讨论。我们的作家王安忆曾经大力批判过库切小说中的性描写，她说：“我们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节，所有政治和社会的意义，最终都归结于性，我认为是过度解释。我怀疑全世界作家对故事的想像力。”说的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生命体对地球上哺乳类动物繁殖的费解一样，倘若王安忆这种可以代表汉语文学整体“素质”的话，那是不是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怀疑全中国作家对故事以及生活的想象力的的时候了？
布考斯基在《不算是伯纳黛特》一篇中，始终围绕着一次跟性有关的遭遇来说，“切纳斯基”先生到医院去缝治自己受伤的生殖器，他在跟医生交流病情时令小说情节自然倾泻而出，一次荒诞的自渎，变成了一桩悲喜剧。这篇小说也能看出，在叙事的手段上不能不说布考斯基有自己的思量，并在创作实践中如此将内容与形式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四）
《邮差》在布考斯基的作品里算不上顶级的那种，但由于“你懂的”原因，我们内地首先选择出版这部小长篇小说自然也是合理的。
布考斯基的小说都不长，而且十分好读，酣畅淋漓不一定每一个读者都能体会到，但无障碍的流畅是一定的。《样样干》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干过无数行业的边缘人，并非不上进，也不是在那些不体面的工作他才舒服，而是能力、性情促使他只能选择临时性的简单工作，以此打发喝喝酒泡泡妞的日子是足够了。布考斯基的小说样式正如他笔下人物的生活方式，简单，短促，直接，有效，猛烈，急剧，以及充满仿佛与生俱来的厌倦和诋毁。如果说布考斯基的世界观属于这个世界的小众，令其只能游走于边缘作家之列的话，那么他的长篇小说《邮差》、《样样干》够得上是填补文学世界某种空白的极致作品了。
《邮差》出版于上世纪70年代，那个时候布考斯基本人的境遇已经开始走运，不仅文学上有逐渐被主流承认的迹象，他也开始收到一些此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好处”。再晚一点，布考斯基通过诗歌的形式，基本详细地描述了他那个时候的生活，比如酒醉后去大学里面朗诵诗歌，跟女文学青年鬼混，难免流露出一点洋洋得意。《邮差》里的主人公，混得不算糟糕，甚至已经有点得意忘形，毕竟一份正经的稳定工作，跟那些临时工比起来，有着体面而固定的收入。更何况“切纳斯基”先生这个时候总是可以在马场上赢得的赌金，高级雪茄以及给酒保的小费，令其看上去已经跟幸运儿相差无几。
跟《样样干》的复杂和繁多比起来，《邮差》里的主人公显然只对付了这么一项工作，虽然简单且安定，但一样要花费不少心力，不但要跟上司斗智斗勇，还要在保住工作的同时摸索着如何蒙混过关的办法。将布考斯基说成是什么“新海明威”、“海明威的接班人”之类的完全是个误会，虽然布考斯基小说里的人也很善战，甚至缺少疼痛感，且酒瘾极大，但跟海明威的那种争强好胜完全不一样，用一句话来说，布考斯基只是活得有点腻歪。《邮差》里，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宿醉之后不同的是要强打起精神去上早班，尽管可以偷懒，但也一定程度上地拥有了上进心和组织纪律性。面对不同的对手，他虽然也经常出拳，但已经力不从心，换句话说，年轻时的那种来点刺激的心境已经大大消退了。对于他来说，工作、爱、亲情、酒精、写作，都是依附之事，你看不出他到底有多需要这些，“活得好好的”更似飘在空中的一句废话。
所以，你看到了，布考斯基并非是想把生活一味地写得多绝望，他还照顾到了起承转合，乃至还有人性的高潮部分。但就此指望一个邋遢的酒鬼能过上走上坡路的生活，还是别想了。生活有时候不仅仅是糟糕的境遇所能表达的，更是被你的人生观按部就班造就的。
跟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绝望和荒诞比起来，布考斯基是真正活着的废人，他更残酷地对待自身，也对周围出现的人没什么热情，他是冷酷的，甚至是充满一股让人嗤之以鼻的真实气味的家伙；跟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温情和抱怨比起来，布考斯基有着一种从底层扬起风沙暴虐的快感，他更热心于男女交欢、赌马和临时跟人干一场；跟理查德•福特（Richard Ford）的人性幽暗比起来，布考斯基甚至不需要太多的生活背景，就能让你一下子沉沦到人间的最底层，犯罪等一系列错乱只是一个人顺水推舟的惯性。
我相信很多人会跟我一样，从阅读开始布考斯基那一刻起，就可以断定这是某种“第一次”经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布考斯基这样写作，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如果说同样沉沦于堕落快感的“垮掉的一代”是靠与迷幻药、宗教交错，进而完成了一种文学上的致命高潮的话，那么在布考斯基这里，则依靠自己的肉体和欲望便能一次次抵达文学的神秘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