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过眼瘾的旧日美食
唐鲁孙系列应该算是谈吃的书里边比较孤独的一种,封面上冠着“中华谈吃第一人”。如果就所谈食物的稀罕精妙程度来说,这个称号倒也不假。
他是晚清贵族的出身,镶红旗的八旗子弟,两个族姑祖母入宫做了光绪的珍妃、瑾妃,用现在的说法是不折不扣的“官二代+富二代”。虽说生不逢时恰好碰上变天的年代,但没落归没落,家族的底子还在,从小出入宫廷,吃了不少现在听也没听过的好东西。据说唐鲁孙家里招厨师,就考两个菜,蛋炒饭和青椒炒牛肉,合格就用,小至家常打卤面也不能马虎,要卤不澥汤才及格,再一次印证了“把最平凡的菜做好才最厉害”的真理。
唐鲁孙聊的吃里边,有特别千载难逢珍稀奇妙的,比如同和堂的天梯鸭掌、宜兴的腻痴孵、烧黄香管;有考验烹饪功力的铜锅蛋、水晶肘、冰糖猪头;有讲究食材鲜的河鲜冰碗、藤萝饼、白果羹、菊花锅子;有非常接地气的泡菜坛子、辣豆瓣酱、炒豆腐渣。粗粗一看,基本可以称之为“听上去好吃但再也吃不到的食物”,民国时局动荡,但单看吃这一项,就有种万般繁华的末日盛世之感。这位晚清后代虽要自己工作赚钱,可凭着那圈子和人脉,书里许多都是一般人吃不到如今也早已销声匿迹的特供好东西。
用北平的话来说,唐鲁孙还真是个“吃主儿”,而且能伸能缩,吃得杂又钻得深。虽然写的食物没有汪曾祺笔下的亲切平易近人,但他是真平等客观地品评,不管是路边担子上挑的豆腐花,还是某达官贵人请客的八宝神仙蛋和熊掌,舌头一尝立显高下。你看当下有些美食作家写吃的,“一餐才168元的早餐”,相比之下是不是有点故作姿态呢。
跟现在熟悉的能挂上钩的,有个很好玩的例子。问身边的家人朋友,觉得萨其马感觉像是哪里的零食?有说上海的,广东的,还有欧美的,这可能跟后来批量生产后用苏式广式做的推广有关。但其实萨其马是正宗的满洲点心,要求做到软而不溶,松而不腻,隐含奶香才合标准,据作者说他在台湾吃到的萨其马跟旧时北平的完全两码子事。这里隐含一种食物随时代变迁的脱胎换骨,跟社会朝代历史一样,一不小心就被洗白,洗得只剩下空洞的名字了。
再看好多篇的结尾,很有潜意识的下笔。如“比起台湾的拉皮,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台湾虽然也吃得到,但就不是那个味啦。”人都有一个回不得的故乡,对很多出街打个酱油被抓壮丁到海峡对岸的人来说,几十年的思量里,故乡的一碗小米粥都被美化成海岛难得的珍馐美馔。等到有机会回去一尝,还是不肯承认记忆出了差错、或是年老味觉退化,固执地认为东西就是没有旧时代好了。不排除这样的嫌疑,但唐鲁孙这个吃主儿对北平和台北的比评,还是可以信那么一大半的。一来大陆地大物博馆子多又有竞争,总能变着法子有好的食材享用,二来社会风气也大变,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职人精神也渐断裂失传。美好的食物,跟想象中充满浪漫气息的民国年代一样,只留在纸上和记忆里了。
看汪曾祺《故乡的食物》时,好像还能学着弄几样小菜来解解馋;但唐鲁孙系列几乎是纯粹过眼瘾,锻炼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感叹一下好景不复。但若知道曾有过这样一个好的年代,望梅止渴也未尝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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