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记忆与语言的魔力迷宫 [猫]
我十几岁的时候想,如果一个人的文字风格,是让心灵里的感觉自然流出,那么他如何走出自身的限制,写出在道德感、题材广度、美感方面都有突破的文学佳作呢?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作者本身能有一颗不断生长的强大心灵。翁达杰无疑是这样一个人。《英国病人》这首长篇叙事诗,犹如散落的、大小不一的美丽宝石,被他的恢弘的想象力串成一件精美复杂、造型奇特的项链。我惊异,翁达杰怎么可以用充满诗意和隐喻的句子、充满插叙和倒叙的情节,写出一个结构如此严谨的故事呢?句子、情节都很意识流,没有强大的理性思维、控制力和记忆力,会把故事写散的,更别说其中还穿插大量地理、历史、宗教、美术、音乐、机械、兵器、战争等百科知识,也不让人厌倦。同时,你能感觉到他既能用话语、情节、动作细节深入至少这四位主角的内心伤痛和秘密,又能点到为止地保持距离——极少有直接心理描写,不做任何道德评判,不摆出任何价值取向,尊重他们,也让读者不知不觉与他站在同样的立场。你若是敏感,会为人物揪心,但也能理解他们不同寻常的选择。 音乐感。四位主角,好似四枚此起彼伏的乐器,从哪一位身上,都能变奏出一长串由记忆链接的旋律,没有那些记忆,他们就不会变成此刻栖居于意大利这座破旧别墅的个体。如果没有《英国病人》这部电影为我剧透,不知道我脑中是否会出现他们的确切样子,我只记得那些蒙上诗意的外貌符号:英国病人艾尔麦西永远迷人的眼睛,卡拉瓦乔的眼袋和残手,汉娜的黑头发,基普的深褐色皮肤,还有病人记忆中那位饱读诗书、气质高贵的金发恋人……符号,串起来就是记忆,集体记忆串起来就是历史,《英国病人》能有史诗的魅力,就靠了这些记忆的力量。落到小处,你一定能找到书中最喜欢的一句话、一个段落、一个场景描写,或者卡拉瓦乔、艾尔麦西在吗啡的刺激下讲出的一段人生哲理……嗯,一本迷人的书。 我在写什么?我在告诉你们,这本书所充盈的记忆和语言的魔力,如何打动我,震撼我,一个无名的读者。而书中的每个人,都在记忆和语言的魔力中深陷。四个人都是谜。从进入别墅的那一天起,任何一个,对其他人而言,都是悬念,他们彼此好奇,又担负着自己的沉痛记忆……直到篇末,我们才知道护士汉娜留守照顾英国病人,不仅是因为篇头所言“谁也别想再给她下命令了,她再也不会为了什么更大的正义而履行任何职责”,她想远离战争,远离流产的孩子和那些死去的短暂恋人,她也不那么在乎自己的生命了,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死于烧伤,酷似这位英国病人的处境,作为护士,她无法拯救自己的父亲,那么就陪伴这位父亲般的男人度过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吧。那么貌似在偶然的情况下爱上她的印度拆弹兵基普呢?如果没有在英国受训的美好记忆,他不会感觉到英国文化(西方文明的一种代表)的美丽及其对他自带的亚洲文化的异样冲击,没有在拆弹事故中失去父亲般的老师和亲密战友,没有执行任务时唤醒的民族身份感,没有狱中的哥哥对英国殖民者的憎恨,他不会看到战争本身的荒谬,他这样一个理智谨慎的人,也不会在收音机播报日本被投两枚原子弹后,情绪爆发,把枪口对准英国病人——他心中西方文明的代表——也抛下他挚爱的汉娜,奔赴他遥远的东方文明。其实他已被记忆折磨太久了。 此刻,卡拉瓦乔对基普说,“你搞错了。如果有什么人是站在你那一边的,可能就是他。”艾尔麦西,他不是承载着记忆,他就是记忆本身,这位终日与希罗多德的《历史》为伴的神秘男人,只剩下黑炭一般的身躯,和滔滔不绝的话语,你不仅会惊讶于他的博学,还会慢慢理解他的历史地理观、国家观——“我们是所有人的历史,所有人的书。我们的品味抑或经历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我全部的渴望就是走在一个没有地图的地球上。”“穿越国境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任何国家。”于是,跟卡拉瓦乔一样,我们突然可以接受他的“不道德行为”了:为了信守承诺去“泳者之洞”寻找三年前留在那里的受伤爱人(必死无疑了),他带德国人穿越沙漠——势必改变了德军在非洲的战争局势,邪恶的结果。一个人的记忆,可能改变历史,想想真可怕。 卡拉瓦乔作为战前小偷、战时靠手艺吃饭的间谍,失去手指,也就失去身份,他的记忆突然变得没有意义了。中年人迷茫起来更绝望,他只能靠吗啡自我安慰。比起记忆,他更迷惑于文字,关于爱情,他有套人可以说到死胡同,却不会操到死胡同的理论——“死胡同”,大概是指迷上一个人无法回头。他本该视英国病人为仇敌,他对德军的帮助,改变了战争局势,也令他失去手指,可他却像做小偷时被有趣事物分心那样,被艾尔麦西的语言吸引,甚至激动地为他打吗啡,只要自己能听到更多的记忆故事……在这方面,艾尔麦西是他的知己——“文字,卡拉瓦乔。文字的力量。”没错,他正是在凯瑟琳背诵诗歌、或者读《历史》里弑君娶后得天下的故事的瞬间,爱上这位有夫之妇的。 爱情。你能想象一个长年在沙漠、书籍和地图中怡然自得的男人陷入爱情是什么状态吗?孤独者,碰触了爱情,就像老房子着火,也是没得救了,因为最讨厌被占有的人,被爱情占有了。和他的国家观一样,他不在乎伦理,只在乎爱情。这场疯狂的婚外恋,仿佛映照了《历史》里那个故事。凯瑟琳,寥寥描述令人印象深刻,比如她的俏皮、神经质,暴力倾向……书中的每个人,都是爱情的迷途羔羊,也都以悲剧收场——多年后分隔异国的汉娜碰落玻璃杯的瞬间,基普接住落下的叉子,这是记忆的延续,还是缘分的延续?他们还记得一起在英国病人身旁读书、听他讲故事、被语言深深吸引的那些日子吗? 读完书,我真的很想知道,翁达杰的生命里发生过什么故事,而且,这四个人在现实中存在过吗? 本文发表于11月的《东方航空报》。
--------------------------------------------------------
请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 树屋钓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