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旅程之中没有罗盘针”——《水之乡》的二三随想
好的故事 我想,好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叙事是一束灯光,幽幽探入文本黑暗的渊薮,在光线的游移与想象的拼接中,缓慢地将黑暗呈献给敞亮,这过程犹如染色剂侵入纸张上隐秘的符码,一寸光阴一寸浸润,最终将其大白于天下。 马原极为赞赏海明威《永别了,武器》的结尾,叙事人往房门走去,一位护士说:“你现在不可以进来”,叙事人否认道:“不,我可以的”,并且对那位护士说:“你出去。那位也出去。”在这句话讲出之前,我们不知道房间里有两位护士,墨色的文本遮蔽了读者的想象空间,直到叙事人洞若烛火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克制之后猛然撒手,文本瞬间被点亮了。马原说,除了点明多人在场的局面,我们甚至感受到叙事人某种因情人死亡带来的“失常变态”;同样的,在伊夫林•沃的《旧地重游》中,开篇呈现出查尔斯与西莉娅相敬如宾的婚姻关系,隐而不发与蛛丝马迹间,西莉娅背着查尔斯找情人的真相才渐渐浮出水面,使人倒吸冷气;福特•麦多克斯的《好兵——一个激情的故事》可谓是这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技巧的集大成者,故事的时间被完全打乱(以至于文末不得不附加一个匠气十足的“故事年表”,以此修复读者支离破碎的记忆图景),叙事线索追随者叙事人印象与回忆的迷踪,时间之河被替换成遐思的穿插,每一个分叉的叙事节点都孕育着新的、拼完全图的板块,直到文末,我们方能心惊胆战地盘算出一个“激情故事”的全貌。 罗列这些现代、后现代的写作技巧有何用呢?固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水之乡》中展现出的叙事技巧与海明威、福特•麦多克斯的技巧是极为类似的,准确的说,这是一种福克纳风格。在接受访谈时,斯威夫特承认:“我的书中有一种与福克纳相呼应的东西。这点不必讳言。福克纳是一位我所仰慕的作家, 尤其是我非常推祟你们提及的《我弥留之际》。”如果仅仅为了做此类比,也可以通过斯威夫特“注此写彼,手挥目送”的叙事风格归纳出一个逐渐自我敞亮的故事,一个“好的故事”:一度辉煌过的芬斯沼泽地区是一个宁静的所在,克里克家族“如童话般地生活在这里。”然而,正像后来成为历史老师的汤姆所提醒的,任何一个仔细研究古老童话的人都会发现,童话未必那么美好,童话也有可能是血腥残酷的,把头绪百出的叙事线索整理清楚后,梦幻的克里克家族真相也拨云见日:在追溯历史的纵深处,是乱伦生下的白痴,是少年男女轻率性冲动后造成的恶果,是“救世主”愿望的落空,是阿特金森家族的衰朽——如同利姆河岸不断与淤泥作斗争,但是,淤泥仍顽固地、无言地、腐蚀地吞噬了历史的意义与人的努力。 但是,如果把这些叙事技巧单纯地视为实验作品中的雕虫小技、奇技淫巧,那么作品本身也就降格而为工具。萨特在评论福克纳的小说时说,“小说家的美学观点总要我们追溯到他的哲学上去”。那么这些技巧相似的小说所求索的哲学主题又是什么?也许,是时间,这个“比其他任何形而上学问题都来得重要”(博尔赫斯语)的问题。时间与空间意识,是20世纪小说家们主动思考的一个问题,人言人殊,普鲁斯特思考的大概是通过回忆,追回时间的问题,博尔赫斯思考的也许是打破线性时间观、构建于“迷宫主题”上的宇宙式、玄想式时间观,而格雷厄姆•斯威夫特,他则通过一个“好的故事”,呈现出现代人被困于“此时此地”的悲剧境地。现在,我们来讲一讲—— 时间的故事 在《水之乡》中,始终存在三种时间维度:过去、“此时此地”与未来。这三者间本有一种因果的关系,通过追溯历史上发生的真相来确证此时此地的存在,而此时此地的存在则是为了解释未来的可能性与潜藏性。可是,每一维度的探索都遭遇了全面溃败,预设的因果联系也就荡然无存:没有未来,取消过去,“此时此地”成为无尽延宕的所在。 对“过去”的追溯从双重的叙事中展开:历史老师汤姆的私人史与法国大革命史,实际上,看似无关的双重书写有着内在天生契合。仍然是在访谈中,斯威夫特指出:“我认为, 我们年事越高,就会越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属于历史的。我们不仅仅是我们所识别的个体,而且是构成、造就和属于这个更大的集合体—我们称之为历史。( 因为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我们就称之为历史。)”可见,斯威夫特认为,私人史再怎么私密化,都无可逃避对被大历史吞没,裹挟,成为它的一部分。这颇让人联想起《喧哗与骚动》中,昆丁父亲的那句名言:“人者,无非是起不幸的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凝聚大历史的时间无法摆脱也无法超越,福克纳与斯威夫特的时间哲学汇流了。 在论述大革命时,历史老师汤姆说:“无可否认,孩子们,这伟大的所谓文明进步,无论在道德还是在科技上,总是退化同行”,此外,“我们怎么知道我们被迫背负的这座名叫历史的沉重大山——让我们的步伐犹如爬行,让我们踉跄着偏离正确轨道——究竟是在阻止我们前进还是后退?”因而,大历史中悲剧性的轮回突转、越轨的“纵身一跃”、向前发展同时向后退步的悖谬同样根植在了个人史的宿命中,成为悲剧性的起源。 对大历史充满好奇心的追问“为什么”使个人肩头扛上了历史这包沉重的线索,使个人用本来就不完整的知识“白痴式地”去解释那些不完整知识下发生的行为、使个人为了填满意义的空洞不断做出解释,以驱散恐惧的黑暗——而解释本身,斯威夫特借历史老师与学生辩论之机终于悲观地宣布:“人们只有在事情出错的时候才作解释,解释是你逃避现实的方法。”于是,在揭开历史表层叙述的同时,我们渐渐发现历史老师汤姆对个人历史中那些行为的解释都是对“事情出错”的发掘:原来,自己与玛丽错种的爱情之果是导致白痴哥哥杀死帕尔的真正原因,原来,年少轻率的性冲动造成了玛丽日后的不孕与窃婴,原来,母亲与外公的不论之恋造成了白痴的哥哥迪克……汤姆重构过去,挖掘出的个人史却也如大历史般的错位、失误与突转,他解释的越多,就证明这错根越为深种,本来是为了确立当下的意义而追索历史,却发现个人经历中那些永恒的谬误根本无法为现在的“存在”提供合理性证明,汤姆的悲剧正在此处:将立足之境的泥土一挖而空。 于是,当代表大历史这个概念的学科——历史课——遭到学生们的嘲笑(“关于历史的唯一重要的事情,我认为,先生,是它差不多已经到了尽头。”)与校方的取缔时,充满错误的个人的历史也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险。 那么未来呢?既然过去充满了大大小小的错误,那么就寄予未来吧?大历史这门学科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考察过往,却寄希望于未来。面对学生和校方“历史终结”的呼声,历史老师汤姆却坚信历史“可以每天传授孩子们过去发生的事所提供的教训。他给以他们历史这个含糊的礼物——繁重但却有益——让他们将其带入他们的未来……他向后回顾,是为了向前看的更远。”既然追溯历史的道路充满了错误,汤姆就将希望放在了发展历史的角度,他希望孩子们学习历史,走入未来,他甚至宣称:“我们的事业就是孩子”;“我们对生活的爱、对孩子的爱、对生命的爱——比起网球场宣言更加无政府主义、更加具有煽动性。”这时,汤姆将未来与孩子、生命、生活这些玫瑰色的概念等同起来——不能后退,就往前走吧。可是学生们的反映却令人沮丧。卷发男孩尖声惊叫地破坏气氛,课堂上传来咯咯嬉笑与窃窃细语,在学生不断爆笑的声浪中,连老师都“紧张地让身体重量从一只脚落到另一只脚上,”代表未来的孩子们拒绝了这种代表的荣誉。而校长刘易斯呢,他只希望汤姆拿了退休金悄悄离开,并颁布废止这门课的规章制度——他希望对孩子们的另一种未来负责。 在私人经验中,未来同样无立足境。汤姆的爷爷与母亲乱伦生下的孩子迪克,本来寄托着家族复兴、爱的复兴,也本该是走向未来的“救世主”,爷爷“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渴望要一个孩子,而且不只是一个孩子。因为他开始把这个孩子成为救世主。”犹太教中用弥赛亚来称呼大卫家系的拯救者,以带领以色列回复盛世,可惜,“不是什么救世主,是个傻子。不是什么未来的希望。而是个笨蛋。”这个傻瓜最终当着家人的面跳水自杀,剪断了有关未来最后的一点念想。本雅明曾在《历史哲学论纲》中将“弥撒亚时间”视作包含着整个人类历史的巨大缩略物,在未来的一片均质与空洞中,每一秒都成为弥赛亚可能渗透的瞬间。而弥撒亚巴迪的未来,却通过匆忙的一个句号对那“弥撒亚时间”冷笑一声:没有救赎、没有未来。 那么,只剩下“此时此地”了。《水之乡》中,它不再构成连接历史与未来的纽带,它成为悬置的存在,不断自我膨胀与繁殖。此时此地究竟是什么呢?斯威夫特也发问道:“这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无法界定的区域到底是什么呢?”此时此地是无数个飞溅的瞬间,是少年男女偷尝爱果的瞬间,“是我在看到铁青色的血液从弗雷迪•帕尔被船钩刺破太阳穴里流出来时被恐惧攫取住了全身”……总之,“此时此刻”宣布我们成了时间的俘虏。斯威夫特形容它总是“突然袭击”一般。这个此时此刻有时“也会让我们进入短暂的现在时”,但绝不指向过去时,每一个此时此刻的叠加形成了事实的钢铁囚牢,人被锁入其中。 这种无尽的“现在时”、“此时此地”的体验是非现代性经验所不能产生的。飞速发展的现代性体验将回忆拧干,将历史挤净,未来又总以一副完全被设计好的姿态出现,因而,没有了过去与未来,人只能被放逐到“现在时”中,这也就证明了,人被剥夺了缅想与畅想、追索与发展的可能性。《水之乡》的封面设计可谓得其神髓,一直自河远方飘来的船,想驶向别处,船底丛生的藤蔓却牢牢扎根淤泥,船不能后退,不能前进,只能呆呆地滞留在原地——那无尽的“此时此地”。 为了寻找意义以填补时间之流中的空洞,我们一再犯错又笨拙地作出解释,斯威夫特干脆告诫读者:“假如你认为人生有什么真实意义你可以去发现和拥有并以某种方式改变你, 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找到生命的意义,那么,毫无疑问, 它只会把你带向生命的尽头。接下去还能做什么呢? 说来奇怪, 人生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永远使人困惑不解,就在于它并没有任何意义或目的, 尽管我们经常想当然地认为必须有个意义或目的。” 这永恒的困惑,想必正是永难走出的“此时此地”。时间的旅程之中毕竟没有罗盘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