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游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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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这本书就像是旧地重游。很多年之前匆匆离开,很多年之后终于回来,书还翻开在在临别的一页,上面都没有灰尘。很久是多久呢?久远到川端康成或者谷崎润一郎离开我们那么久。
之所以提到这两个人,并不仅仅因为谷崎润一郎是作者哥哥雪之助的好友,也不是因为川端康成的那句赞许:“今后,在文学的世界里,像冈本这样丰盛而深奥的女性,到什么时候才能再度出现?!我不禁感到我身边的温暖都消逝了。”
而是因为在冈本加乃子身上读到了类似他们作品的一种风韵,或者说那种仅仅属于那个年代的风韵:
若问心灵为何物,恰如墨画松涛声。
本书收录了冈本的九个短篇小说,犹如那个时代的阴影,行走其间,犹如在陌生的湖泊里解开小舟:任意东西,却在风吹水涨之间感到有种非常浓烈的东西扑入怀中。风吹哪页读哪页,于是翻开。
作为本书同名短篇,《老妓抄》让人想到一个类似巴尔扎克小说《贝姨》开篇的故事。一个年华老去的花魁,似乎毫无目的地花钱去包养一个雕金师。于是和《贝姨》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个叫做平川园子的老人并不在乎雕金师柚木拿着她的钱无所事事,非但没有拿出像样的作品甚至最后离家出走。
全书就是在这样一种古怪的气氛里把读者从庸常的生活拖进了书里才有的世界:为什么呢?后来如何了呢?
但是你很快发觉你只是做到了开始读这些故事而已。“衰老一年年增加了我的伤感,而我的生命却更加繁华璀璨。”这样的小说结尾更是犹如一双手在读者的肩膀上推了一把,正在犹豫不决的人便只好一口气跌进书里去了。
《寿司》里最迷人的不止是那位奇怪的客人那番娓娓道来,而是一开头作者近乎残酷的白描:“不过这些客人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些客人都被现实的生活追赶,只想转换一下心情,稍微喘一口气。”
每一个人都自己独特的故事,我们穿梭在这些陌生的故事里,大概也就是为了“转换一下心情,稍微喘一口气。”,稍微就好,一口就好。
《东海岛五十三次》是全书我最喜欢:“或许沉浸在古典里的人,似乎都有一种本能,能在古典当中寻找某一种浪漫的感觉。”乍读有些突兀的句子其实就是我阅读本书的总体感觉,那是多么伤感的浪漫,而这种寻找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就如翻动这些书页,很多小地方就像那些梧桐花盛开的阴暗处,或者你会去摘一颗樱桃,放在嘴里后不由得再看一眼:这种酸涩甜美的感觉是存在的啊。
《家灵》里一位混吃混喝的老人这么哀叹:“我并不会很想要一个妻子,但是我很想要一个可爱的东西陪伴我。每次当我想要一个可爱的东西时,只要看到这种小鱼,我悲切的心情总能获得平静。”读着这样的故事似乎可以不需要来龙去脉,不在乎起承转合,只要扪心自问:是否我们也需要一个可爱的东西。或者干脆说:我们的心情是否总能获得平静。
故事的各种要素是会发生变化的,但是这样的轻叹却似乎可以无视时空的距离,力透纸背。
相对于其他故事,《过年》颇具推理小说的风采,“阅读之前没有真相”,阅读之后倒是可以感觉到“那一股激烈热情,正扑向自己的身体里”之外,但是真相真的已经被破解了吗?
《长春藤之门》是最有谷崎风味的一部小说:“在她侧面的下颚处里,还明显浮现着二三条褐色的纵向血管。”就当这个小说像这个老妇的血管蔓延开来的时候,里面的温情近乎刺眼地流淌在各个角落。细小的长春藤嫩叶一次次被拔掉,那么多细小的线索也随之展开。就像这个小说的所有故事那样,这个也是个关于孤独救赎孤独的故事,其中的过程却是那么蜿蜒曲折。
《鲤鱼》属于当头一棒的小说,作者通过笔触把故事正说到烈火烹油处却戛然而止: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就像在江南园林里坐上了过山车,直到故事结束你才会刚刚开始想:鲤鱼在哪里,真的无所谓。“钟声越过清流敲响青翠山峦。”,钟声又在哪里,青山又在哪里。
《愚人与妻》最好玩的莫过于作者模仿那个丈夫发出的抱怨:“我都说已经喝饱了,你还一直涌出来,太浪费了吧!”这个改自《百喻经》的小说让我想起倪匡改编《聊斋志异》作品的尝试。作者在小说最后自述:“我只是单纯从佛经中获得灵感,然后任凭自己所感受到的、男女之间的心理发展,写出这篇小说而已。”小说其实无非就是利用“任凭自己所感受的”去说已经被别人无数次说过的故事,奇怪的是要说到完全一样竟然也是不可能的:憨厚近似愚蠢的丈夫,风流却又沮丧的妻子,几乎没有改动的故事情节,却和《百喻经》原文开出完全不同的花来,这就是风吹河水,涟漪莫测。
《食魔》是这样开始的:醋的表面,不断产生着如细细皱纹般的涟漪来。
这个故事我就不讲什么了,因为一本好书的最后一个故事(最后一章)我向来是不读的。就如打开一面美丽的扇子,我喜欢在将要完成的那个刹那轻轻合上。
人生总是要不断往前走去,下次回来就可以再从这一次合上的地方继续过下去。似乎这样昔日的美好时光就可以这么一直绵延不断,免得寂寞的心老无所依。
但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