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有关庄周的一则想象
不管你如何毁誉,庄周是地道的世俗观察者,虽然他本人的充满了深刻的矛盾。他在宋做漆园小吏,后来楚王礼聘,他回答道宁愿像乌龟一般摇曳尾巴爬在泥中,也不要做官。然而本人确是极为窘迫甚至是饥寒的,他曾向河监侯借粮,遭到拒绝时他愤愤地讲了涸辙之鲋的寓言,攻击河监侯的矫饰。终其一生,始终像只乌龟摇着尾巴在泥地爬来爬去,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在逼仄的世间游走,来了又去了,留给后人的也只有史记中的寥寥数语,为何如此呢?或者说,他在内心深处,仍旧还在牢牢地恪守着某些东西,这些未必从文本可以看出来。 庄学源起是很复杂的问题,若按庄子源自颜回氏之儒的结论推断,大致可知他于周公之礼的态度。颜回直承孔氏,自然坚定秉持而宗主周礼,这是一套自国家政治至人人关系庞大严密的社会规范。首先是颜回甚至孔氏自身的不幸,孔氏有学无位,碌碌终老,无奈何时才矢志育人,只配做素王;颜回早死,只有饥寒茕茕,相伴始终。这些大都为后来者心中留下隐痛。更残酷的是,到了战国时代,周礼早已荡然无存。现实问题不断的折磨与困扰,他看到了人的微茫与无奈,以及毫无止境的悲哀。信念是彻底崩坏,所以无比激愤狂诞、恣肆汪洋起来了。三家分晋,春秋进入战国的标志事件,本身就是窃国行为,但还是得到周王室的承认。此外,就是战争,杀人盈城盈野,国际间合纵连横,生存竞争变成赤裸裸的阴谋斗胆。游士阶层壮大,他们喜欢权势,虚荣和狐假虎威。所有这些,对人生将是什么样的考验呢。 人间世给出了答案。不可否认,那是消极甚至让人鄙视的结论,无用之用乃是好的。因为他看到了人不断屈服的过程,连接不断的寓言无时无刻在暗示你,人的不断殒落和寂灭,又不断否定消解,从功业理想到人生喜乐,直到周遭都认为你是无价值的存在。孔子在颜回打算出仕卫国时对他谈话,叶公子高将出使齐国时向孔子求助,颜阖被请去做卫太子师傅时向蘧伯玉讨教,直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忘掉自己,如山间的朽木无用于世,祸患重于山而福乐轻于羽,最大的愿望只是希望满地荆棘和尖刺不要伤到我的脚,也算是逍遥了。 庄周的语境中,逍遥是终极自由。鹏鸟万里翱翔,燕雀枝头跳跃,列子御风而行,这都不是逍遥,与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者一样,都是有所依恃,真的逍遥是什么都不需要的。人是何等渺小,却要企慕永恒,这大致是所有悲剧的渊源。庄周一直在强调这点。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是一种命运;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又是一种命运,宇宙间的存在,各种各样的生命,人作为其中的一种,生灭瞬乎之间的事情,于天地何伤?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才是理想的态度。这让我想起来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一方面人越来越渴望自由,渴望无拘无碍,逍遥终老,另一方面,他们又忍受不了这种随自由而来的孤独和寂寞,尤其是人生缺乏必要的依赖、鼓励和成就感时,自由就虚无缥缈起来,甚至会导致人自身的毁灭。 但在庄周看来,自由的边界始终是与现实遭遇紧密关联,而后是如何消解世俗的歧见。他选择了回避和退让,因为人始终是悲剧的产物,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生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形骸逐渐衰竭,精神和感情也跟着一块儿衰竭,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吗!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丽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一床而宠为夫人,吃上美味珍馐,却后悔当初那么伤心地哭泣了。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姿作态。这些都是世俗间的常态,而一切的努力,始终像猴子,为了三个或是四个橡子争执不休。庄周的妻子死了,他敲着瓦盆高歌,在惠施看来是极其荒唐的行为,然而生命未开始时便是宇宙微尘,死了返于自然,世间的苦辛终于解脱,你说是哀戚好还是欢悦呢? 在庄周的内心图景中,始终难以忘怀自由。哪怕是斜倚在大树下,拍打着干瘪的肚子,也不愿意在涉足世俗的纷扰。在他眼中,自己已经远远离开,站在世间的边缘,深深隐蔽在蝴蝶和梦境之中,翩翩而起,无我不分。秋水是一则美丽的寓言,他说,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大约世间的事情,已无限退让,无为无用,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然而还是在树下梦着蝴蝶,由是愈加迷离起来。他始终在世界的末端看着你,如在观鱼濠梁之上,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然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问题是,现在你快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