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跪着的东方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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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创作于1996年,那年严歌苓已经41岁,和美国外交官劳伦斯结婚了4年。当时严歌苓读完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于1995年获得学位前已发表了不少作品,比如《红罗裙、《少女小渔》和《失眠人的艳遇》。《扶桑》这部小说的出现,可以看成是严歌苓创作的一个小高峰,甚至获得第十七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评审奖。 据严歌苓说,光查资料就准备了三年,创作过程是一气呵成的,历时两个月。严歌苓对华人移民史题材很感兴趣,可谓倾注了非常大的精力,在她旅美生活里,文学创作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为了让小说更具有真实性,她积累了非常大量的素材,成就了海外华人文学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此后,依旧叙述华人移民史的,还有《魔旦》、《风筝歌》都令人难以忘怀。 我在潮湿泥泞的雨天读完《扶桑》时,心情也是潮湿泥泞的,但又感到一种震惊,为严歌苓的创作。她储蓄着外国大作家的创作精华,用独特的视角和创作手法写下大量姿态各异的华人的生存状态。如果不是旅居美国的经历,或许严歌苓一辈子呆在中国,极有可能会淹没在都市女性作家的头衔下,花着各种心思讨好读者,却走不出窠臼。所以严歌苓有她独特于其他作家的书写风格,细腻又真实,总让人惊叹。 扶桑是真实存在的吗?倒也不是。史料并无扶桑这个人物,记载着的是“西方两千个男孩嫖妓”的事实和嵌入了一些历史照片,而严歌苓抓住了这一点,想把移民的生命状态,放在两个民族的碰撞中去表现,把人性推向极端,于是扶桑这个女性在她的写作中走了出来,栩栩如生。就如王德威评《扶桑》时写道:在十九世纪末的旧金山,扶桑是神秘颓靡的东方象征,也是殖民主义权力蹂躏、倾倒的对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扶桑引出的一线故事外,她又运用第一人称的我,与扶桑展开对话....至其极处,原由男性幻想孕育出的女神/神女原型,也暗暗消解。王德威的短评精湛得当,截取的三句话,都是《扶桑》的主题。 故事是这样的:19世纪时,旧金山在中国人的心里,是一场发财梦。被骗去的男女都变成了金钱的工具。在那里,男性是劳力奴隶,女性是性奴隶,大多数女性做起皮肉生意,活不过二十岁。扶桑是例外。扶桑,一个中国乡间种茶的女子,安分守己地等着定了亲后远在旧金山赚钱的男人。她是那么安分守己,没有一点坏心眼,不打别人主意,不占别人便宜,谦卑的生活姿态俨然就是东方人的气质。但是在西方人眼里,如严歌苓所写,东方人----“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这些能够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黄面孔,将在退让和谦恭中无声息地开始他们的吞没”。他们太会吃苦了,即使地位低贱,他们只求生存,只求活着,丝毫忘却了更多生命的意义。扶桑的生活如此本分,命运便安排她被人怂恿着哄骗着拐卖到旧金山,耗尽一生去活着,求得世间的一席之地。 扶桑长得美,美得令人窒息。这样的美,放在妓女的身份里,是有罪的。她过起了暗无天日的生活,接着各种各样的外国客。她像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犯,任何人都可以鞭笞她欺负她推搡她,只要她活着,最后的刑罚都是应得的。可是善良,使她不懂得挣脱,不懂得哭泣。扶桑只是一如既往的过着自己的每一天,只要呼吸着,她从来不去逃离自己的处境,更不懂得分输赢。这样的中国人,让人忍不住想起郁达夫的《沉沦》,地位的缺失使得人性越发模糊,对自尊自强的渴望最终消失殆尽,而生活也无法正常。扶桑过的,就是这样的没有自尊的生活。她的身体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苦难,她却一滴泪都没有,只是沉默的接受,沉默的原谅这个丑陋的世界。 扶桑的爱情是无声的。这个不配有爱情的女子,却得到了一个12岁美国少年克里斯的爱恋。这份爱恋因着年龄的差距,显得罪恶和畸形。克里斯自12岁开始迷恋她,到75岁仍念念不忘,可见扶桑对他的人生影响多大。一个东方女子,一个西方少年,这场对手戏本不算好看,却在情节的深入下,赢得不少喝彩声。或许不得不说,年月的推进,少年终究会长大,他对扶桑的拯救是无能为力的,但在欲望的驱使下趁着大暴乱,成为强奸扶桑的罪犯之一,却是他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正如两国文化的对峙,结局依旧是弱肉强食。克里斯赢了,他在暴乱中侵犯了扶桑,满足了自己,就像在一场战争中,注定强国就有权力去要求弱国承担多少沉重的代价一样。他以为黑暗掩饰住了他的暴行,却不知道,扶桑咬下的纽扣是铁证。而后克里斯流了满脸泪水,而扶桑只是安然的跪了下来,想为他擦掉泪水。 扶桑的婚姻同样是可悲的。这个她寻觅的男子,辗转千回,原来是自己不爱的大勇。大勇为了钱,他在旧金山占尽各种便宜,使尽各种伎俩,他以为自己还有后路,以为赚够钱回到中国,就可以甩开各种罪过和家乡的妻子过起平凡的生活,成就他光辉的一生。他却不知道,他的妻子被人拐卖到旧金山,正是他眼皮底下的妓女,一个不堪却默默忍受的扶桑。大勇即将被处死时,扶桑穿起新婚服愿意和定过亲的大勇成亲,允诺他带着一半骨灰回家乡。这样扶桑就可以认定,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能在干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 严歌苓使用第一人称的“我”,但是行文处却非常巧妙地避免了叙述的麻烦。她唤这样一个历史上消失了的扶桑为“你”,讲述了“你”的一切。扶桑生命中的两个男人,虽然形象各有差异,但在万事隐忍的扶桑面前,都是那么丑陋和可怜。“我”作为写书匠,为一份好奇和震撼,记下了扶桑。扶桑生命里所有的苦难,何尝不是当年充满苦难的东方象征? 另:我很喜欢小说的最后一段话。是“我”臆想过扶桑和克里斯相遇的场景:“ 我简直怀疑你们是不是存心不认出对方来。你在这时接过账单,付了钱,朝门口走去。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掉过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