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不朽最后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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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苏格拉底的论证过程
在《斐多》的后半部分,经历了对灵魂不朽的多番论证,齐贝似乎仍然抱有疑惑,他对论证的质疑在于,尽管灵魂是高于身体的,但他害怕灵魂与身体同样有寿命的限制,只是灵魂“活”的比身体更长久一些,而大限一到,灵魂仍然会灰飞烟灭。
于是苏格拉底对于灵魂不朽给出了最后一个论证:“灵魂碰到了死,灵魂也不可能消灭。” 而它遇到死的时候只会回避死亡,因此灵魂是不死的,也就是不朽的。
我们不妨用三段论的结构分析一下这个结论。我们把苏格拉底的结论看作“灵魂遇到死亡时只会回避”。他首先论证“任何相反的两面,正面永远是正面,不是反面,也不能成为反面” 反面出现时,正面或回避,或消失。随后又通过雪与火相遇的例证引出了论证大前提:“某一种东西是某一概念的具体形式,另一种东西体现相反的概念;这两件东西如果碰到一处,其中一件或是回避,或者就消灭了。”
根据三段论,苏格拉底还应当给出论证的小前提,即“灵魂是某一概念的具体形式,而死亡体现了与之相反的概念”。显然,死亡体现的概念是“死”,“不死”是与之相反的概念。于是苏格拉底便论证了灵魂是“不死”这一概念的具体形式,作为灵魂不朽的小前提。这样一个“完美”的灵魂不朽的论证就达成了,也成功说服了齐贝。不过,仔细推敲这个论证可以发现其中不少缺陷。
二、苏格拉底的论证缺陷
假设我们同意了大前提的表述,那么结论也应当是这样的:“灵魂与死亡如果碰到一处,灵魂或回避,或消灭。”那么他是如何论证灵魂不会消灭的呢?他似乎未作任何论证便说:“那么,齐贝,假如单数是决计不能消灭的,数字里的三也是消灭不了的吗?”齐贝轻易便同意了这个论断,我却认为这一点没有得到充分证明。接下来他又举了两个例子:“热去进攻雪的时候,雪不就及早回避,保存着它的完整性也不融化吗?”“火如果逼近任何形式的冷,火不会消灭,它会回避,不受损害。” 这些例子显然离常识甚远,雪为什么不会融化,火为什么不会熄灭呢?我们似乎只能这样理解,这里的“雪”或“火”是雪或火“本身”,它不是现实中可见的雪或火而是抽象的“概念”,因此虽然雪化了,但“真正的”雪还完好的在哪个地方没有改变。但这个理解显然有两处不妥:首先,依此类比,不灭的灵魂也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具体的灵魂,只是抽象的“灵魂”概念,这与齐贝要求证明的每个人的灵魂都永远不朽这一命题中灵魂的具体性、现实性不相符合;其次,苏格拉底之前曾对“雪”或“火”做出过解释:“……另有些东西也这样。这东西不是概念,可它存在的时候,是某一个概念的具体形式。” 所以“雪”或“火”并不是概念,或是被偷换了概念(这句话例证中的火还是可能熄灭的)。如此看来,苏格拉底并没有成功的把大前提的后一种可能消灭,这就让他的雪与火的例证无法得到完全证明,甚至苏格拉底最后面对“奇数和三为什么不会消灭”的诘难时也说出:“如果我们只说会回避,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样一段难以服人的话。
不过或许“灵魂”这个和“雪”或“火”不同,在大前提的表述下,如果灵魂是“不死”的具体形式,既然灵魂与死不相容,而消灭便意味着死亡,那么灵魂自然排除了消灭的可能性。我们再看看小前提是否成立。苏格拉底并没有直接论证灵魂是“不死”的具体形式,他说道:某事物的本质是其之所以成为自身的原因 ,这个本质是某种抽象概念,而这个概念的具体形式也是事物成为自身的一层原因 。他从这里推断出,如果这个事物是身体,本质是“生”,灵魂是身体具有生命的原因,那么灵魂自然是“生”的具体形式,从而推导出灵魂不死的结论。细细推敲这一论证,第一个问题是,灵魂为何是身体具有生命的原因?如果肯定这一结论,那么动物也应当具有灵魂,动物的灵魂中又有什么呢?它显然不包含理性或知识,而欲望又被认为是肉体的(见《斐多》前半部分的探讨),那么动物的灵魂岂非像具空壳?第二个问题是,就算灵魂确是生命的原因,也只能说灵魂是“生”,而不是“不死”的具体形式,但“生”与“死”两个概念是否像“冷”与“热”那样严格对立?“死”与“不死”是相反的概念,这是苏格拉底承认的 ,但显然,身体的本质并不是“不死”,这凭常识也可知,再者灵魂若是“不死”的具体形式,哪里还需要其他论证来证明它不死呢?那么“生”与“死”与灵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苏格拉底没有明确带给我们答案。
三、苏格拉底的选择
苏格拉底面对朋友们对死亡的恐惧,就需要说服他们灵魂不朽,因此死亡并不可怕,但他同时还必须说明,并不是死就比生好,否则人们也许又会去追求死亡了。如果从说服朋友的角度看苏格拉底的论证,我们可以说他的前一个论证失败了,最后的证明尽管西米在言语上无力反驳,但直到最后“心眼儿里免不了还有点疑疑惑惑” 。退一步说,就算苏格拉底完美证明了灵魂不朽,仍然无法让人们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因为死后灵魂的居所仍然是未知,让人不免疑惑,它过的会不会比生时幸福快乐呢?这才是一般人所关心的,而苏格拉底对此也难以论证清楚,只好讲了一个死后世界的神话,然后说:“一个稍有头脑的人,绝不会把我所形容的都当真……灵魂既然不死,我想敢于有这么个信念并不错,也是有价值的。”
其实每个人的灵魂是否永远存在和人们在死后能否继续享乐都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从上文对苏格拉底论证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特别重视,以致一定要齐贝亲口做出回答的部分(同时也是能够驳倒他的论证的关键点)都是有关灵魂和生命究竟是什么的论述。这大约才是苏格拉底想让朋友们关注并思考的。他始终想让朋友们相信一个信念:灵魂是人之有生命的原因,永远是这个原因。从这里直接能导出的不是灵魂因此就不会灭亡,而是没有灵魂,人就没有了生命,这与前面“死亡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 遥相呼应。既然“生”才是灵魂的本质,那么追求死就是背叛自己的灵魂,怎么还能用自杀的方式达到灵魂完满呢。
这两个努力都是要将朋友们的注意从对死亡的恐惧转向对生的追求。既然灵魂是生命的原因,灵魂的好也自然是生活的好的原因,所以人们若想过好的生活就要追求灵魂的善。“假如灵魂是不朽的,我们该爱护他……永生永世都该爱护……不能由其他任何方法得救,除非尽力改善自己,尽力寻求智慧” “他一心寻求知识……点缀着自制、公正、勇敢、自由、真实等种种美德……这样的人对自己的灵魂放心无虑,确是有道理的” 苏格拉底想让齐贝等人懂得的再清楚不过了,他临死前还让克力同为医药神献祭,便是劝导他们回归对有美德的生活的追求。
我们不得不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既然苏格拉底没有完美的证明灵魂不朽,是否他基于这一点而论证的我们的生活方式都没有价值了?苏格拉底一生的追求也就随着死亡而失去了意义?既然灵魂受到肉眼凡胎之限难以窥探到最高的智慧,也许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在生时永远找不到答案;也许最后消除人们的恐惧只能靠神话的安慰。不过,宗教的任务就交给宗教,虽然哲学并不能教会人们如何避免死亡,以某种方式延续肉体生命而“长生不老”(齐贝等人想要的灵魂不朽更接近于这种长生不老),但哲学能帮助人们“转移注意”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并能教会人们如何生活的更好、得到幸福——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这个人生自足的目的。这种生活方式就是之前所说的“尽力完善自己,尽力追求智慧”,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达到灵魂的善和生命的完满。要想过这种生活方式,就要像苏格拉底所说的克制肉体的欲望、通过逻各斯进行追求真理的次航。苏格拉底选择了这样的哲学生活,并找到了他所接受的最高一级的道理——存在本身,找到了灵魂的善与生命的意义,最后能够从容的面对死亡,这样的生活选择当然是有价值的。不仅如此,他的哲学就好像一盏灯,引领人们走向追求智慧和追求善的生活的道路,这是他不同于阿那克萨哥拉的地方,也是他的朋友们最后还在为他的死亡感到悲痛之处,或许这也是他作为哲学家超越自身生命的意义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苏格拉底的确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
在《斐多》的后半部分,经历了对灵魂不朽的多番论证,齐贝似乎仍然抱有疑惑,他对论证的质疑在于,尽管灵魂是高于身体的,但他害怕灵魂与身体同样有寿命的限制,只是灵魂“活”的比身体更长久一些,而大限一到,灵魂仍然会灰飞烟灭。
于是苏格拉底对于灵魂不朽给出了最后一个论证:“灵魂碰到了死,灵魂也不可能消灭。” 而它遇到死的时候只会回避死亡,因此灵魂是不死的,也就是不朽的。
我们不妨用三段论的结构分析一下这个结论。我们把苏格拉底的结论看作“灵魂遇到死亡时只会回避”。他首先论证“任何相反的两面,正面永远是正面,不是反面,也不能成为反面” 反面出现时,正面或回避,或消失。随后又通过雪与火相遇的例证引出了论证大前提:“某一种东西是某一概念的具体形式,另一种东西体现相反的概念;这两件东西如果碰到一处,其中一件或是回避,或者就消灭了。”
根据三段论,苏格拉底还应当给出论证的小前提,即“灵魂是某一概念的具体形式,而死亡体现了与之相反的概念”。显然,死亡体现的概念是“死”,“不死”是与之相反的概念。于是苏格拉底便论证了灵魂是“不死”这一概念的具体形式,作为灵魂不朽的小前提。这样一个“完美”的灵魂不朽的论证就达成了,也成功说服了齐贝。不过,仔细推敲这个论证可以发现其中不少缺陷。
二、苏格拉底的论证缺陷
假设我们同意了大前提的表述,那么结论也应当是这样的:“灵魂与死亡如果碰到一处,灵魂或回避,或消灭。”那么他是如何论证灵魂不会消灭的呢?他似乎未作任何论证便说:“那么,齐贝,假如单数是决计不能消灭的,数字里的三也是消灭不了的吗?”齐贝轻易便同意了这个论断,我却认为这一点没有得到充分证明。接下来他又举了两个例子:“热去进攻雪的时候,雪不就及早回避,保存着它的完整性也不融化吗?”“火如果逼近任何形式的冷,火不会消灭,它会回避,不受损害。” 这些例子显然离常识甚远,雪为什么不会融化,火为什么不会熄灭呢?我们似乎只能这样理解,这里的“雪”或“火”是雪或火“本身”,它不是现实中可见的雪或火而是抽象的“概念”,因此虽然雪化了,但“真正的”雪还完好的在哪个地方没有改变。但这个理解显然有两处不妥:首先,依此类比,不灭的灵魂也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具体的灵魂,只是抽象的“灵魂”概念,这与齐贝要求证明的每个人的灵魂都永远不朽这一命题中灵魂的具体性、现实性不相符合;其次,苏格拉底之前曾对“雪”或“火”做出过解释:“……另有些东西也这样。这东西不是概念,可它存在的时候,是某一个概念的具体形式。” 所以“雪”或“火”并不是概念,或是被偷换了概念(这句话例证中的火还是可能熄灭的)。如此看来,苏格拉底并没有成功的把大前提的后一种可能消灭,这就让他的雪与火的例证无法得到完全证明,甚至苏格拉底最后面对“奇数和三为什么不会消灭”的诘难时也说出:“如果我们只说会回避,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样一段难以服人的话。
不过或许“灵魂”这个和“雪”或“火”不同,在大前提的表述下,如果灵魂是“不死”的具体形式,既然灵魂与死不相容,而消灭便意味着死亡,那么灵魂自然排除了消灭的可能性。我们再看看小前提是否成立。苏格拉底并没有直接论证灵魂是“不死”的具体形式,他说道:某事物的本质是其之所以成为自身的原因 ,这个本质是某种抽象概念,而这个概念的具体形式也是事物成为自身的一层原因 。他从这里推断出,如果这个事物是身体,本质是“生”,灵魂是身体具有生命的原因,那么灵魂自然是“生”的具体形式,从而推导出灵魂不死的结论。细细推敲这一论证,第一个问题是,灵魂为何是身体具有生命的原因?如果肯定这一结论,那么动物也应当具有灵魂,动物的灵魂中又有什么呢?它显然不包含理性或知识,而欲望又被认为是肉体的(见《斐多》前半部分的探讨),那么动物的灵魂岂非像具空壳?第二个问题是,就算灵魂确是生命的原因,也只能说灵魂是“生”,而不是“不死”的具体形式,但“生”与“死”两个概念是否像“冷”与“热”那样严格对立?“死”与“不死”是相反的概念,这是苏格拉底承认的 ,但显然,身体的本质并不是“不死”,这凭常识也可知,再者灵魂若是“不死”的具体形式,哪里还需要其他论证来证明它不死呢?那么“生”与“死”与灵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苏格拉底没有明确带给我们答案。
三、苏格拉底的选择
苏格拉底面对朋友们对死亡的恐惧,就需要说服他们灵魂不朽,因此死亡并不可怕,但他同时还必须说明,并不是死就比生好,否则人们也许又会去追求死亡了。如果从说服朋友的角度看苏格拉底的论证,我们可以说他的前一个论证失败了,最后的证明尽管西米在言语上无力反驳,但直到最后“心眼儿里免不了还有点疑疑惑惑” 。退一步说,就算苏格拉底完美证明了灵魂不朽,仍然无法让人们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因为死后灵魂的居所仍然是未知,让人不免疑惑,它过的会不会比生时幸福快乐呢?这才是一般人所关心的,而苏格拉底对此也难以论证清楚,只好讲了一个死后世界的神话,然后说:“一个稍有头脑的人,绝不会把我所形容的都当真……灵魂既然不死,我想敢于有这么个信念并不错,也是有价值的。”
其实每个人的灵魂是否永远存在和人们在死后能否继续享乐都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从上文对苏格拉底论证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特别重视,以致一定要齐贝亲口做出回答的部分(同时也是能够驳倒他的论证的关键点)都是有关灵魂和生命究竟是什么的论述。这大约才是苏格拉底想让朋友们关注并思考的。他始终想让朋友们相信一个信念:灵魂是人之有生命的原因,永远是这个原因。从这里直接能导出的不是灵魂因此就不会灭亡,而是没有灵魂,人就没有了生命,这与前面“死亡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 遥相呼应。既然“生”才是灵魂的本质,那么追求死就是背叛自己的灵魂,怎么还能用自杀的方式达到灵魂完满呢。
这两个努力都是要将朋友们的注意从对死亡的恐惧转向对生的追求。既然灵魂是生命的原因,灵魂的好也自然是生活的好的原因,所以人们若想过好的生活就要追求灵魂的善。“假如灵魂是不朽的,我们该爱护他……永生永世都该爱护……不能由其他任何方法得救,除非尽力改善自己,尽力寻求智慧” “他一心寻求知识……点缀着自制、公正、勇敢、自由、真实等种种美德……这样的人对自己的灵魂放心无虑,确是有道理的” 苏格拉底想让齐贝等人懂得的再清楚不过了,他临死前还让克力同为医药神献祭,便是劝导他们回归对有美德的生活的追求。
我们不得不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既然苏格拉底没有完美的证明灵魂不朽,是否他基于这一点而论证的我们的生活方式都没有价值了?苏格拉底一生的追求也就随着死亡而失去了意义?既然灵魂受到肉眼凡胎之限难以窥探到最高的智慧,也许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在生时永远找不到答案;也许最后消除人们的恐惧只能靠神话的安慰。不过,宗教的任务就交给宗教,虽然哲学并不能教会人们如何避免死亡,以某种方式延续肉体生命而“长生不老”(齐贝等人想要的灵魂不朽更接近于这种长生不老),但哲学能帮助人们“转移注意”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并能教会人们如何生活的更好、得到幸福——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这个人生自足的目的。这种生活方式就是之前所说的“尽力完善自己,尽力追求智慧”,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达到灵魂的善和生命的完满。要想过这种生活方式,就要像苏格拉底所说的克制肉体的欲望、通过逻各斯进行追求真理的次航。苏格拉底选择了这样的哲学生活,并找到了他所接受的最高一级的道理——存在本身,找到了灵魂的善与生命的意义,最后能够从容的面对死亡,这样的生活选择当然是有价值的。不仅如此,他的哲学就好像一盏灯,引领人们走向追求智慧和追求善的生活的道路,这是他不同于阿那克萨哥拉的地方,也是他的朋友们最后还在为他的死亡感到悲痛之处,或许这也是他作为哲学家超越自身生命的意义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苏格拉底的确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