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一直都在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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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爸爸的发小儿贯会学是通州画人,他认识怀一,怀一认识大丰朱新建,贯会学不认识朱新建,可是喜欢他的画,有时也画一些水墨美女,爸爸看了,喜欢,好比买王得羊(买王献之,得到学生羊欣的),拿回家来,我也喜欢。假期在家里没事,也依样葫芦,画起了美人图。爸爸看了,未知可否,只说了几句笔墨啊什么的。我心里不服——我画的不错啊,怎么也不夸我两句?
现在想起来,我胆子可真大,那时候我16岁,初生牛犊,就把自己画的贴到了网上的我的博客。有记录,是2007年2月9日,后面还说:
“我也画了美人图,不错吧!不比那个朱新建大大差!只是画完用水喷一遍,才发现跑墨了,爸爸说一得阁不会跑墨的,骗我。”
还觉得不够,又写了几句:
“晚上爸爸说我的画用笔不行,又对比朱新建的美人图给我讲了讲,还让我看贯会学国画的用笔……自愧不如……我没法跟画家比。”
最后两句自谦的话,其实是言不由衷的无奈之语,怎么的我也不敢跟爸爸顶着啊。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是3月14号,有个人在我博客留言,写了一串地址,并且在后面留一句话:
请看一下上面链接的第25楼和第27楼。朱新建先生答你。陈村
才知道这是作家陈村先生。他把我画的丑陋的美人图转到99读书人论坛,“小众菜园”里,为了给朱新建看。在这里朱新建被称作朱爷,经常上论坛灌水发帖,他的签名赖了吧唧的,充满闲散的不羁,我倒挺喜欢那种感觉:“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的一塌糊涂斋。”
朱爷大概误以为我是陈村先生的孩子了,在我的画下面评论:
问一下村座,画画的小朋友是公子吗?
画的蛮有感觉的,“跑墨”“化水”什么的不要多管,(小事情,多弄弄自己就解决了。)有兴趣的话先多画画“写生”(用毛笔或铅笔都行,花,家具,房子,人,等等什么都可以。)发出来看看。
陈村回复:“回朱爷,我也不知这小朋友是谁。我是搜索出来的。刚才在他博客留了言。”
那论坛是只有注册才能发言的,而注册有需要邀请等一堆手续,我没继续操作,这故事便告一段落,没有后文了。
发生在几年前的故事,想起来挺有意思的。
现在的我,坐在二月书坊的工作间里,利用假期在这里实习帮忙。身边的墙上挂着朱新建的画——他的巡回画展《脂粉俗人》在这儿举办,陆逸女士和很多画家出席了第一天的开幕展,我为大家摄影,然后把照片发在《藏画导刊》上。
这就是我和朱爷的两次交集,好像两个世界的人在两个不同的时空分别建立偶然的联系,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
二
朱新建画美人,这谁都知道。他的美人半裸着,胖胖的,长相俏丽,脸上似乎擦了浓浓的粉,却给人一种迎面扑来的清新。我猜男人看了朱爷笔下的美人,应当会有一种想保护她们的欲望。那些似乎有点儿姿色可以炫耀的女子,应当是有些高傲的,朱爷却把她们内心的柔弱和渴望被保护的感觉,连同那种矜持的高傲,同时画了出来。与其说是画美人,不如说他在描写男人的心。
我看他的书,《决定快活》,把女人洞察得如此到位,就像他运用笔墨的娴熟一样。他必定是个多情的人,对世界上美好的女子萌发源源不绝的爱,才把这种爱意留在一张张美人图上——朱爷可爱的地方在于:他有很多“爱”,而非“情”。他自己也说,他从没有专门盯在一个爱情上。“爱”是像草籽一样的东西,可以很帅气地直接从心里甩出来,种在女子身上,一个夏天过去,开花,刚好。而“情”总让人感觉缠缠绵绵,拖泥带水,一点儿都不干脆不独立,把美好的颜料都搅合混了——这和朱爷、和朱爷喜欢的姑娘、和朱爷笔下的美人都是不符的。
《决定快活》里面,朱爷这么说:
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一点儿,可能就比较傻;一个女人又漂亮又不傻这就很难得了,但这人肯定事儿得要命,肯定惹不起;这个人又漂亮又聪明又不事儿,挺朴素的,该怎么着怎么着,那这人国宝了,但她可能就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也挺没劲;你说这个人还兴致勃勃,什么事都感兴趣,那这女人肯定倾城倾国,可以乱国家,乱公司,可以叫老板跳楼。
好霸气的眼光呀。说他看女人、画女人,不如说是在“把玩”女人。这语气就像是在细数,在盘点,你都能感觉到他刚喝过酒的清凉,一只手比出个一二三在讲这些好的和不好的女人,另一只手还在抠着大脚丫。就是这“把玩”的透彻,让人丝毫体会不到这有任何不尊重,而是像看待艺术一样欣赏着这个“把玩”女人的朱爷,和朱爷“把玩”的女人。不知道这算不算本事——这是我在看他的书的时候发现的——他能通过他的讲述和他的画,让你爱上他喜欢的类型的女孩,你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跟着他跑了。他喜欢为悦己者容、为悦己者做一切的女孩儿,他说:“一个女人如果摆脱了这个‘角色’的扮演意识,当然还是‘女人’,但那种女人多没劲啊。”把“有劲”作为评价女孩儿的标准,别的不必多说。朱爷的笔下的美人也如此,各种学院派的江湖派的评论家都不必分析其妙处,分析笔墨、线条以及各种理论在朱爷面前都显得外行了,只要看那画面上的女子,唯一的感受就是“有劲”,那就够了。
好像那些都是满满的装在朱爷的肚子里,画画的时候就随意地从笔尖流露出来。我一直这样想,直到一次我和爸爸来到二月书坊,才知道自己错了。那天跟怀一先生聊画,怀一问:“为什么喜欢朱新建的画?”答曰:“因为随意。”怀一说:“真的么?”
然后他随手拿起笔在笔洗里沾了沾,将墨一下子按到纸上。墨迹蕴开,成一朵花。
他说,你没见过朱新建画画吧。然后给我讲朱爷是如何画画的。
朱新建画画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随意的笔墨造出随意的效果。相反,他是非常谨慎的。每一笔都非常小心。他对笔墨有着熟练至极的掌握,沾过墨的毛笔,他只要放在手里一掂量,就能知道里面包含多少水,知道笔墨的浓淡效果,完全不用在废纸上先试试,全是一笔到位。如果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胸有成竹”。虽然胸有成竹,他也谨小慎微,比如他喜欢画女人有头帘儿,我们看上去难么简单的几笔,他也是要求非常严格,如果画得不满意也会扔掉重画。
所以,也就是说,画面上的肆意,其实都是朱爷心中的有意为之。
只因为他对笔墨研究得太透彻了。
怀一说,有人喜欢朱新建,有人学朱新建,那是学不到的。我想起齐白石先生说过:“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如果因为喜爱朱新建那种看似随意的笔道和阴开的儿童画一般的墨迹,便想营造那种效果,故意把画做拙,那只有死路一条。朱新建是“走进去”过,又“走出来”的。他早年为上海美术电影厂、中央电视台设计动画片人物造型,进行过大量的连环画创作,这样深厚的白描功底使得他对线条的把握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怀一说,我们看到现在的朱新建,用独特的味道表达自己对笔墨的理解,在新文人画派中开创了自己的风格,却很少关注他走过的那些路——他说朱新建是他见过唯一一个一刀纸一刀纸地画画的。他会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几个月,闭门画画。如果不是这些,他也不会对笔墨把握得如此到位。
朱新建把这叫做“玩艺术”,他在书里写过:
吸海洛因给身体带来太大的危害,可能吸两年就死掉了;玩艺术有个好处:晚两年非但不会死,身体还好一点儿,这么快活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去享受的。而大多数人由于教育的问题,由于从事各种工作的原因等等,不太容易深入到艺术里面,所以一个艺术家在这个游戏中间,真正尝到深层次的快乐,那就是对他付出劳动的最大报偿。
可见朱新建是深谙这种“深层快乐”的味道的。可我觉得他是一个聪明得能体会到深层快乐,却不沉溺于这种深层之中,就像一条在深海穿梭、快活地游泳的鱼,却时不时到水面冒个泡,打出个淘气的水花来。上帝给了他天赋,给了他灵感,给了他刻苦,于是,一个个“逼着人心生爱怜,陷入胡思乱想 ”的风韵女人便跃然纸上。
三
上帝恩赐过多,不代表上帝对他的厚爱。有时候灾难忽然而来。就像上帝残忍地剥夺了贝多芬这位天才作曲家的听力一样,朱新建病了,右手半身不遂,拿不起笔。
陆逸女士给我们讲,那是她家最艰难的日子,各种画商前来讨债,或是索要之前的作品以期待升值。而各路亲戚也在此机会把麻烦推到朱爷面前,大家庭一时间变得很混乱。她对那些顿时变得惊恐的人说,你们放心,他有一天一定会好的,他会再拿起笔画画的!
我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无比激动。她虽是那样说,可她也不晓得这会不会实现啊。谁知道终有一天,朱新建果然再拿起笔画画呢?谁又能想到他换了左笔,笔墨味道更加有浓重呢?
我想起交响乐课上老师讲奥地利作曲家海顿,他在成为公认的伟大作曲家之后,经历一段不幸的婚姻,由于妻子对他音乐的不理解,长达十年都处于巨大痛苦和压抑中,没有创作任何作品,那十年之后,他与妻子分开,再次进入创作的高潮,写出了最伟大的曲子。我和老师讨论,这十年对于他到底是不是悲剧呢?我们不敢说如果没有这个痛苦的过程,他就能成写出更多乐曲;可有时候,命运的神奇之处恰恰在于,正是因为这看似灾难的经历,才磨练出一个更加伟大的海顿呀!对于艺术家而言,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破坏,都可能成为他们重生的契机,都会给他们注入更深刻的内涵。
这就是现在的朱新建,从一幅幅小画上,我们看到女人头上光环的褪去,华丽衣着的褪去,他甚至都不喜欢用色彩了,只有线条,勾画他眼中的那些和他一起成熟的女人,那些历尽了冬天的风景 。和先前的画相比,左笔的美人们更加稚拙,又更加苍劲。那像是秋霜打过的叶子,浴火涅槃的凤凰。
我现在只强调生命的态度、生活的态度。生活有时候是被动的,不是说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就过这样的生活,而是各种命运交错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在过这样的生活。你也不用埋怨这样的生活不怎么好,因为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好或不好,只有你真诚地去体会里面的任何东西。当不当合上,只是一个形式,未必当和尚的人就比所谓没有当和尚的人内心更清净。
病床上的朱新建,静静地等待,他的心情是汹涌澎湃的。如果不能再画画,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致命的,等于上帝收回了曾经恩赐他唯一的乐趣和生命唯一的意义。那段昼思夜想的日子一定是痛苦又绝望的,我想,也正是这样的思考,才让他对人生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吧。“把玩”女人的朱新建变了么?没有。他坐起来后,依然选择用他的笔墨表达他对女孩儿的爱,这“爱”在苍劲的左手中变得更加干脆,更加没有“情”——他更加“朱新建”了。
四
如果说以前他画面的女人还搽着粉,是那些可以不时游离在大街上的潘金莲,现在朱新建笔下的美人,则很难寻觅了。她们身上开始带着几分孤独的神秘,即使是普通的可爱女子,也让人感到深刻起来。
深刻的人注定是孤独的。我没有见过朱爷真人,只是在盯着他照片的时候偶尔感到他眼神中隐藏得很深的孤独感。前些天他的巡回展办完,网上传来各种人写各种文章、以各种方式“赞大丰”。可那些“赞”他的人是真喜欢他么?真喜欢他的人又是真懂他么?有谁能读体会在地下室连月画线描的朱爷呢?又有谁读懂病床上绝望而痛苦、辗转反侧的朱爷呢?纵使他笔下的女人们,也只是在他面前玩玩小脑筋、搞搞小性感,充其量只是“被把玩”而已,肤浅得可爱,有内涵得可爱,没有真懂朱新建的。朱新建在把玩女人,把玩笔墨,把玩生活,怎会轻易让人读懂?
那些画展出的时候,画作上多被贴了标签,表示已经有人订购。画家的画被卖出,固然是好事,朱新建本人也认为这是好事。所有人都知道朱新建的地位,知道他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必然会留下一笔,但这就意味着他被读懂了么?绝不会因为有人说了他地位的崇高就他觉得自己被理解了——评论家把画作描述得很到位,却很少有真懂艺术家的,因为评论家已经塑造了另一个朱新建。
不过喜欢已经足够了。
就像朱新建始终不懂那个插队时因为怕黑而跑到他床上,跟他睡了一宿却什么也没发生的女孩,就像朱新建始终不懂女孩为什么在橱窗里见到美丽的小发卡就变得十分吃惊——懂是件不必做到的事情,他只是喜欢这样的女孩就足够了。
现在才想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朱新建画美人图是多傻的事儿。
朱新建,哪儿能学呀。
于小西门外圣摩尔咖啡
2011年5月25日晚
爸爸的发小儿贯会学是通州画人,他认识怀一,怀一认识大丰朱新建,贯会学不认识朱新建,可是喜欢他的画,有时也画一些水墨美女,爸爸看了,喜欢,好比买王得羊(买王献之,得到学生羊欣的),拿回家来,我也喜欢。假期在家里没事,也依样葫芦,画起了美人图。爸爸看了,未知可否,只说了几句笔墨啊什么的。我心里不服——我画的不错啊,怎么也不夸我两句?
现在想起来,我胆子可真大,那时候我16岁,初生牛犊,就把自己画的贴到了网上的我的博客。有记录,是2007年2月9日,后面还说:
“我也画了美人图,不错吧!不比那个朱新建大大差!只是画完用水喷一遍,才发现跑墨了,爸爸说一得阁不会跑墨的,骗我。”
还觉得不够,又写了几句:
“晚上爸爸说我的画用笔不行,又对比朱新建的美人图给我讲了讲,还让我看贯会学国画的用笔……自愧不如……我没法跟画家比。”
最后两句自谦的话,其实是言不由衷的无奈之语,怎么的我也不敢跟爸爸顶着啊。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是3月14号,有个人在我博客留言,写了一串地址,并且在后面留一句话:
请看一下上面链接的第25楼和第27楼。朱新建先生答你。陈村
才知道这是作家陈村先生。他把我画的丑陋的美人图转到99读书人论坛,“小众菜园”里,为了给朱新建看。在这里朱新建被称作朱爷,经常上论坛灌水发帖,他的签名赖了吧唧的,充满闲散的不羁,我倒挺喜欢那种感觉:“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的一塌糊涂斋。”
朱爷大概误以为我是陈村先生的孩子了,在我的画下面评论:
问一下村座,画画的小朋友是公子吗?
画的蛮有感觉的,“跑墨”“化水”什么的不要多管,(小事情,多弄弄自己就解决了。)有兴趣的话先多画画“写生”(用毛笔或铅笔都行,花,家具,房子,人,等等什么都可以。)发出来看看。
陈村回复:“回朱爷,我也不知这小朋友是谁。我是搜索出来的。刚才在他博客留了言。”
那论坛是只有注册才能发言的,而注册有需要邀请等一堆手续,我没继续操作,这故事便告一段落,没有后文了。
发生在几年前的故事,想起来挺有意思的。
现在的我,坐在二月书坊的工作间里,利用假期在这里实习帮忙。身边的墙上挂着朱新建的画——他的巡回画展《脂粉俗人》在这儿举办,陆逸女士和很多画家出席了第一天的开幕展,我为大家摄影,然后把照片发在《藏画导刊》上。
这就是我和朱爷的两次交集,好像两个世界的人在两个不同的时空分别建立偶然的联系,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
二
朱新建画美人,这谁都知道。他的美人半裸着,胖胖的,长相俏丽,脸上似乎擦了浓浓的粉,却给人一种迎面扑来的清新。我猜男人看了朱爷笔下的美人,应当会有一种想保护她们的欲望。那些似乎有点儿姿色可以炫耀的女子,应当是有些高傲的,朱爷却把她们内心的柔弱和渴望被保护的感觉,连同那种矜持的高傲,同时画了出来。与其说是画美人,不如说他在描写男人的心。
我看他的书,《决定快活》,把女人洞察得如此到位,就像他运用笔墨的娴熟一样。他必定是个多情的人,对世界上美好的女子萌发源源不绝的爱,才把这种爱意留在一张张美人图上——朱爷可爱的地方在于:他有很多“爱”,而非“情”。他自己也说,他从没有专门盯在一个爱情上。“爱”是像草籽一样的东西,可以很帅气地直接从心里甩出来,种在女子身上,一个夏天过去,开花,刚好。而“情”总让人感觉缠缠绵绵,拖泥带水,一点儿都不干脆不独立,把美好的颜料都搅合混了——这和朱爷、和朱爷喜欢的姑娘、和朱爷笔下的美人都是不符的。
《决定快活》里面,朱爷这么说:
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一点儿,可能就比较傻;一个女人又漂亮又不傻这就很难得了,但这人肯定事儿得要命,肯定惹不起;这个人又漂亮又聪明又不事儿,挺朴素的,该怎么着怎么着,那这人国宝了,但她可能就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也挺没劲;你说这个人还兴致勃勃,什么事都感兴趣,那这女人肯定倾城倾国,可以乱国家,乱公司,可以叫老板跳楼。
好霸气的眼光呀。说他看女人、画女人,不如说是在“把玩”女人。这语气就像是在细数,在盘点,你都能感觉到他刚喝过酒的清凉,一只手比出个一二三在讲这些好的和不好的女人,另一只手还在抠着大脚丫。就是这“把玩”的透彻,让人丝毫体会不到这有任何不尊重,而是像看待艺术一样欣赏着这个“把玩”女人的朱爷,和朱爷“把玩”的女人。不知道这算不算本事——这是我在看他的书的时候发现的——他能通过他的讲述和他的画,让你爱上他喜欢的类型的女孩,你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跟着他跑了。他喜欢为悦己者容、为悦己者做一切的女孩儿,他说:“一个女人如果摆脱了这个‘角色’的扮演意识,当然还是‘女人’,但那种女人多没劲啊。”把“有劲”作为评价女孩儿的标准,别的不必多说。朱爷的笔下的美人也如此,各种学院派的江湖派的评论家都不必分析其妙处,分析笔墨、线条以及各种理论在朱爷面前都显得外行了,只要看那画面上的女子,唯一的感受就是“有劲”,那就够了。
好像那些都是满满的装在朱爷的肚子里,画画的时候就随意地从笔尖流露出来。我一直这样想,直到一次我和爸爸来到二月书坊,才知道自己错了。那天跟怀一先生聊画,怀一问:“为什么喜欢朱新建的画?”答曰:“因为随意。”怀一说:“真的么?”
然后他随手拿起笔在笔洗里沾了沾,将墨一下子按到纸上。墨迹蕴开,成一朵花。
他说,你没见过朱新建画画吧。然后给我讲朱爷是如何画画的。
朱新建画画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随意的笔墨造出随意的效果。相反,他是非常谨慎的。每一笔都非常小心。他对笔墨有着熟练至极的掌握,沾过墨的毛笔,他只要放在手里一掂量,就能知道里面包含多少水,知道笔墨的浓淡效果,完全不用在废纸上先试试,全是一笔到位。如果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胸有成竹”。虽然胸有成竹,他也谨小慎微,比如他喜欢画女人有头帘儿,我们看上去难么简单的几笔,他也是要求非常严格,如果画得不满意也会扔掉重画。
所以,也就是说,画面上的肆意,其实都是朱爷心中的有意为之。
只因为他对笔墨研究得太透彻了。
怀一说,有人喜欢朱新建,有人学朱新建,那是学不到的。我想起齐白石先生说过:“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如果因为喜爱朱新建那种看似随意的笔道和阴开的儿童画一般的墨迹,便想营造那种效果,故意把画做拙,那只有死路一条。朱新建是“走进去”过,又“走出来”的。他早年为上海美术电影厂、中央电视台设计动画片人物造型,进行过大量的连环画创作,这样深厚的白描功底使得他对线条的把握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怀一说,我们看到现在的朱新建,用独特的味道表达自己对笔墨的理解,在新文人画派中开创了自己的风格,却很少关注他走过的那些路——他说朱新建是他见过唯一一个一刀纸一刀纸地画画的。他会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几个月,闭门画画。如果不是这些,他也不会对笔墨把握得如此到位。
朱新建把这叫做“玩艺术”,他在书里写过:
吸海洛因给身体带来太大的危害,可能吸两年就死掉了;玩艺术有个好处:晚两年非但不会死,身体还好一点儿,这么快活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去享受的。而大多数人由于教育的问题,由于从事各种工作的原因等等,不太容易深入到艺术里面,所以一个艺术家在这个游戏中间,真正尝到深层次的快乐,那就是对他付出劳动的最大报偿。
可见朱新建是深谙这种“深层快乐”的味道的。可我觉得他是一个聪明得能体会到深层快乐,却不沉溺于这种深层之中,就像一条在深海穿梭、快活地游泳的鱼,却时不时到水面冒个泡,打出个淘气的水花来。上帝给了他天赋,给了他灵感,给了他刻苦,于是,一个个“逼着人心生爱怜,陷入胡思乱想 ”的风韵女人便跃然纸上。
三
上帝恩赐过多,不代表上帝对他的厚爱。有时候灾难忽然而来。就像上帝残忍地剥夺了贝多芬这位天才作曲家的听力一样,朱新建病了,右手半身不遂,拿不起笔。
陆逸女士给我们讲,那是她家最艰难的日子,各种画商前来讨债,或是索要之前的作品以期待升值。而各路亲戚也在此机会把麻烦推到朱爷面前,大家庭一时间变得很混乱。她对那些顿时变得惊恐的人说,你们放心,他有一天一定会好的,他会再拿起笔画画的!
我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无比激动。她虽是那样说,可她也不晓得这会不会实现啊。谁知道终有一天,朱新建果然再拿起笔画画呢?谁又能想到他换了左笔,笔墨味道更加有浓重呢?
我想起交响乐课上老师讲奥地利作曲家海顿,他在成为公认的伟大作曲家之后,经历一段不幸的婚姻,由于妻子对他音乐的不理解,长达十年都处于巨大痛苦和压抑中,没有创作任何作品,那十年之后,他与妻子分开,再次进入创作的高潮,写出了最伟大的曲子。我和老师讨论,这十年对于他到底是不是悲剧呢?我们不敢说如果没有这个痛苦的过程,他就能成写出更多乐曲;可有时候,命运的神奇之处恰恰在于,正是因为这看似灾难的经历,才磨练出一个更加伟大的海顿呀!对于艺术家而言,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破坏,都可能成为他们重生的契机,都会给他们注入更深刻的内涵。
这就是现在的朱新建,从一幅幅小画上,我们看到女人头上光环的褪去,华丽衣着的褪去,他甚至都不喜欢用色彩了,只有线条,勾画他眼中的那些和他一起成熟的女人,那些历尽了冬天的风景 。和先前的画相比,左笔的美人们更加稚拙,又更加苍劲。那像是秋霜打过的叶子,浴火涅槃的凤凰。
我现在只强调生命的态度、生活的态度。生活有时候是被动的,不是说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就过这样的生活,而是各种命运交错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在过这样的生活。你也不用埋怨这样的生活不怎么好,因为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好或不好,只有你真诚地去体会里面的任何东西。当不当合上,只是一个形式,未必当和尚的人就比所谓没有当和尚的人内心更清净。
病床上的朱新建,静静地等待,他的心情是汹涌澎湃的。如果不能再画画,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致命的,等于上帝收回了曾经恩赐他唯一的乐趣和生命唯一的意义。那段昼思夜想的日子一定是痛苦又绝望的,我想,也正是这样的思考,才让他对人生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吧。“把玩”女人的朱新建变了么?没有。他坐起来后,依然选择用他的笔墨表达他对女孩儿的爱,这“爱”在苍劲的左手中变得更加干脆,更加没有“情”——他更加“朱新建”了。
四
如果说以前他画面的女人还搽着粉,是那些可以不时游离在大街上的潘金莲,现在朱新建笔下的美人,则很难寻觅了。她们身上开始带着几分孤独的神秘,即使是普通的可爱女子,也让人感到深刻起来。
深刻的人注定是孤独的。我没有见过朱爷真人,只是在盯着他照片的时候偶尔感到他眼神中隐藏得很深的孤独感。前些天他的巡回展办完,网上传来各种人写各种文章、以各种方式“赞大丰”。可那些“赞”他的人是真喜欢他么?真喜欢他的人又是真懂他么?有谁能读体会在地下室连月画线描的朱爷呢?又有谁读懂病床上绝望而痛苦、辗转反侧的朱爷呢?纵使他笔下的女人们,也只是在他面前玩玩小脑筋、搞搞小性感,充其量只是“被把玩”而已,肤浅得可爱,有内涵得可爱,没有真懂朱新建的。朱新建在把玩女人,把玩笔墨,把玩生活,怎会轻易让人读懂?
那些画展出的时候,画作上多被贴了标签,表示已经有人订购。画家的画被卖出,固然是好事,朱新建本人也认为这是好事。所有人都知道朱新建的地位,知道他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必然会留下一笔,但这就意味着他被读懂了么?绝不会因为有人说了他地位的崇高就他觉得自己被理解了——评论家把画作描述得很到位,却很少有真懂艺术家的,因为评论家已经塑造了另一个朱新建。
不过喜欢已经足够了。
就像朱新建始终不懂那个插队时因为怕黑而跑到他床上,跟他睡了一宿却什么也没发生的女孩,就像朱新建始终不懂女孩为什么在橱窗里见到美丽的小发卡就变得十分吃惊——懂是件不必做到的事情,他只是喜欢这样的女孩就足够了。
现在才想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朱新建画美人图是多傻的事儿。
朱新建,哪儿能学呀。
于小西门外圣摩尔咖啡
2011年5月25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