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声音——写在《齐世英口述自传》之前 齐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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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的声音
齐邦媛
此书问世距访问结束已整整二十年。世界大势与台湾政局皆经史所未见的剧变，普遍走向开朗与民主。先父逝世已三年。当年口述的声音，禁锢在数十卷旧式大盘录音带上，尘封喑哑，思之不胜今昔之感。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历史计划原为现代史保留忠实而深入的纪录，以备历史学者之研究。而此项访问，口述至一九四九年抵达台湾即止，除初期政局及对日交往片段外，在台居住四十年间一切，几无一字述及。或因在当时局势中，心情困顿，实有无从说起之感。然一般公认，他后半生在台经历，不仅是前半生理想的延续，亦是一种人格的完成。此书终能问世，应作适当补述以期完整。因此增添六篇翔实可贵的文章，由不同角度作客观的评估。现任“立法院”院长梁肃戎先生，在炎阳溽暑，议事喧扰之际，挥汗为此书撰文，追怀四十年情谊。民进党创办人之一，《首都早报》发行人康宁祥先生，由友情谈起，详述先父作为一位民主与法治信念的播种者，与当年党外人物之渊源。东北籍海外侨领田雨时先生之《齐世英先生盖棺论》，民进党创办人之一傅正先生之《东北最后一位铁汉》，和名记者于衡的《悼念和中国近代史有关联的齐世英先生》三篇为三年前之追思之作，但各有重点，有相当史料价值。
《评价吉田茂》一书中述及先父部分，由辅仁大学日文系主任林水福先生中译，亦附录于此，可助说明，在郭松龄兵败后，患难之际得吉田等人仗义救援，且结为异国知音，是出于人格的认识。吉田茂等日本政治家，在中日战争时，称他为“最可敬的敌人”。战后重逢再续前缘。吉田战后出任首相，由废墟中重建日本；又大力培植后进接掌政局，高瞻远瞩的宽阔风格，极受先父崇敬，常叹我国存亡绝续之际，甚少此种格局人物。
《时与潮》周刊在台复刊后，一九六六年七月发行之二一七期起连续选译艾德诺回忆录，由宋文明先生执笔之社论《从艾德诺回忆录汲取教训》，即阐明艾德诺领导西德由战争失败中复兴之道：“这位曾目睹德国遭遇两次重大惨败的老人，对于他的国家的过去及将来，曾下过一番沉痛的思考，然后他得出了他的这种结论和看法：‘国家必须是根据个人的权利与自由而建立起的一个社会，这样的社会必须综合各种利益、思想与意见。……民主政治是一种思想，它的根源在于承认每个人的尊严、价值及不可让渡的权利。’这些说法，虽然听起来很简单，很平实，但在实际的德国政治中，这一字一句，都代表了千百万人的鲜血，千百万人的眼泪，千百万人的颠沛流离。”简言之，假如德国早就具有坚强的民主传统，世界历史也必改观。这个基本却重要的政治理想，即是先父自学生时代至埋骨台湾的心声。他的一生，有形的颠仆和无形的建树也都源出于这个理想。
“立法院”中先父半生老友张子扬委员归纳他在院内的贡献在与革新俱乐部同仁推动加强民主法治之诸多法案，如出版法、言论自由、司法独立、法官调动法制化、辩护律师之设立、人权之保障等，皆以人民福祉为首要考虑。今日所谓新论,三十多年前均已思及，加以讨论、推行。其他如倡议建立国会图书馆，印行《“立法院”公报》及《“立法院”新闻稿》，记录委员发言，供新闻界、学术团体及研究机构参考用；又促成《“立法院”大事记》之编印，搜集由民国三十七年起重要资料，逐年印制成册，至今未辍，日后史料价值可知。今日老少委员之争过去，历史自有评价。张委员认为家父有理想，亦是有效的实行者。坚持为人尊严，也虚怀若谷。与人接谈极诚恳，肯倾听，重思考；对事有意见，也有建议。每逢遇难题或心中郁闷，两人商议皆可得解。记得每次往访，家父著长衫执手送下石阶道别的情景，不禁泪下不已，难忘情投意合的坦荡荡君子之交。
先父自二十七岁加入当年形象清新之国民党，至五十五岁因拂逆权力中心，被开除党籍，一生黄金岁月尽在理想与幻灭中度过。个人得失、炎凉世态皆可淡然处之。但东北接收失败则终身伤痛，伤痛之心常年在沉思之中。郭松龄兵谏革新功败身死，或可说是时代尚未成熟，而东北乃至全部大陆在胜利之后迅速弃守，核心原因何在?筹组新党，绝非出于失意之情，而是对未来的期望。殷海光在一九六○年十月十六日《民主潮》上《我看雷震和新党》一文中分析组党人物，论及先父曰：“心思缜密，富正义感，而无激越之情。……总而言之，这几位先生，都是中年以上的人，都深晓利害，都熟谙世情，且都有身家之累。这样的一些人物，怎会‘造反’?怎能搞‘革命’?……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民主党’。这样的一个政党底作用有二：第一，她可作中国民主政治的产婆。第二，她可作自由中国政治机能里的调节器。……她更可能给人一个有希望的远景。”由今日喧嚣激烈的政治舞台回顾，他们当年生死不渝的理想是多么温驯纯洁!
一九八一年，先父因小手术住荣总医院，与张群(岳军)先生同楼。一日午后，张学良先生突来探视。自一九三六年汉口晤谈以后，首次重逢。当年雄姿英发的青年，都已年过八十。乡关万里，半世纪坎坷，千言万语亦说不尽矣。此次会面令一向沉稳宁静的先父内心激荡甚久，前尘往事俱回眼前，常常自问：“如果当年能够合作，东北会是什么样子?中国会是什么样子?”时光即使倒流，合作亦非易事。一方是二十岁即掌军权之军阀少主，一方是坚持人性尊严、民主革新的理想主义者，鸿沟难跨。历史上充满了无数的“如果”和“也许”，一切缺憾也只有还诸天地了。
一九八四年夏季，国立中山中学在台校友庆祝创校五十周年。当年琐尾流离随政府播迁，步行千里的青年，今日在台已有多人事业有成，如刘绍唐、李兴唐、王锦林、赵叔侠等各有建树，金禧纪念册封面以当年师长、名画家马白水先生油画构成。画面是一倾塌的传统宫殿，极富象征意义，亦可作东北的悲剧的写照。
此书即将付印之际，邦媛辗转得知，此项口述历史亦可称为续访：近代史研究所首任所长郭廷以先生首创口述史组，曾请张继高先生访问先父多次，时在一九五九年，访问内容亦颇丰富。当时未能成书，费时费心整理之成稿恐尚存哥伦比亚大学中国近代史档案中。据继高先生记忆，先父在刚被国民党开除之际，颇受瞩目，但在人间纷扰中却能恬淡自处，可称之为隐者，大隐于市的隐者。我认为颇能传神。
主持此一访问之策划人沈云龙教授与我父同年逝世，亦未能见此书出版，谨在此遥寄感谢。
近代史研究所吕实强所长、张玉法所长对此访问纪录极为关怀，口述史组召集人陈存恭先生、出版组负责人陶英惠先生与李孝悌、陈秋坤等先生审阅全书，提供意见，在此一并致谢。访问录音之整理文字全由林忠胜先生以流畅的文笔完成，使此书忠实地保存了口述的内容，而免去了口语的松散重复，排印时拨冗撰写前言，并校读全书，感谢忠胜先生的文笔和辛劳，将先父的声音超越了岁月的禁锢，一生事迹因此或不至与草木同朽。林泉先生访问时和出书前种种关怀，黄铭明小姐、杨明哲先生、吴美慧小姐等位执行编务，种种辛劳，实令生者死者感谢不尽。尘封二十年的声音今日成书，当可传世为这个动荡、丰盈、奇特的时代作个见证。
一九九○年七月台北
齐邦媛
此书问世距访问结束已整整二十年。世界大势与台湾政局皆经史所未见的剧变，普遍走向开朗与民主。先父逝世已三年。当年口述的声音，禁锢在数十卷旧式大盘录音带上，尘封喑哑，思之不胜今昔之感。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历史计划原为现代史保留忠实而深入的纪录，以备历史学者之研究。而此项访问，口述至一九四九年抵达台湾即止，除初期政局及对日交往片段外，在台居住四十年间一切，几无一字述及。或因在当时局势中，心情困顿，实有无从说起之感。然一般公认，他后半生在台经历，不仅是前半生理想的延续，亦是一种人格的完成。此书终能问世，应作适当补述以期完整。因此增添六篇翔实可贵的文章，由不同角度作客观的评估。现任“立法院”院长梁肃戎先生，在炎阳溽暑，议事喧扰之际，挥汗为此书撰文，追怀四十年情谊。民进党创办人之一，《首都早报》发行人康宁祥先生，由友情谈起，详述先父作为一位民主与法治信念的播种者，与当年党外人物之渊源。东北籍海外侨领田雨时先生之《齐世英先生盖棺论》，民进党创办人之一傅正先生之《东北最后一位铁汉》，和名记者于衡的《悼念和中国近代史有关联的齐世英先生》三篇为三年前之追思之作，但各有重点，有相当史料价值。
《评价吉田茂》一书中述及先父部分，由辅仁大学日文系主任林水福先生中译，亦附录于此，可助说明，在郭松龄兵败后，患难之际得吉田等人仗义救援，且结为异国知音，是出于人格的认识。吉田茂等日本政治家，在中日战争时，称他为“最可敬的敌人”。战后重逢再续前缘。吉田战后出任首相，由废墟中重建日本；又大力培植后进接掌政局，高瞻远瞩的宽阔风格，极受先父崇敬，常叹我国存亡绝续之际，甚少此种格局人物。
《时与潮》周刊在台复刊后，一九六六年七月发行之二一七期起连续选译艾德诺回忆录，由宋文明先生执笔之社论《从艾德诺回忆录汲取教训》，即阐明艾德诺领导西德由战争失败中复兴之道：“这位曾目睹德国遭遇两次重大惨败的老人，对于他的国家的过去及将来，曾下过一番沉痛的思考，然后他得出了他的这种结论和看法：‘国家必须是根据个人的权利与自由而建立起的一个社会，这样的社会必须综合各种利益、思想与意见。……民主政治是一种思想，它的根源在于承认每个人的尊严、价值及不可让渡的权利。’这些说法，虽然听起来很简单，很平实，但在实际的德国政治中，这一字一句，都代表了千百万人的鲜血，千百万人的眼泪，千百万人的颠沛流离。”简言之，假如德国早就具有坚强的民主传统，世界历史也必改观。这个基本却重要的政治理想，即是先父自学生时代至埋骨台湾的心声。他的一生，有形的颠仆和无形的建树也都源出于这个理想。
“立法院”中先父半生老友张子扬委员归纳他在院内的贡献在与革新俱乐部同仁推动加强民主法治之诸多法案，如出版法、言论自由、司法独立、法官调动法制化、辩护律师之设立、人权之保障等，皆以人民福祉为首要考虑。今日所谓新论,三十多年前均已思及，加以讨论、推行。其他如倡议建立国会图书馆，印行《“立法院”公报》及《“立法院”新闻稿》，记录委员发言，供新闻界、学术团体及研究机构参考用；又促成《“立法院”大事记》之编印，搜集由民国三十七年起重要资料，逐年印制成册，至今未辍，日后史料价值可知。今日老少委员之争过去，历史自有评价。张委员认为家父有理想，亦是有效的实行者。坚持为人尊严，也虚怀若谷。与人接谈极诚恳，肯倾听，重思考；对事有意见，也有建议。每逢遇难题或心中郁闷，两人商议皆可得解。记得每次往访，家父著长衫执手送下石阶道别的情景，不禁泪下不已，难忘情投意合的坦荡荡君子之交。
先父自二十七岁加入当年形象清新之国民党，至五十五岁因拂逆权力中心，被开除党籍，一生黄金岁月尽在理想与幻灭中度过。个人得失、炎凉世态皆可淡然处之。但东北接收失败则终身伤痛，伤痛之心常年在沉思之中。郭松龄兵谏革新功败身死，或可说是时代尚未成熟，而东北乃至全部大陆在胜利之后迅速弃守，核心原因何在?筹组新党，绝非出于失意之情，而是对未来的期望。殷海光在一九六○年十月十六日《民主潮》上《我看雷震和新党》一文中分析组党人物，论及先父曰：“心思缜密，富正义感，而无激越之情。……总而言之，这几位先生，都是中年以上的人，都深晓利害，都熟谙世情，且都有身家之累。这样的一些人物，怎会‘造反’?怎能搞‘革命’?……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民主党’。这样的一个政党底作用有二：第一，她可作中国民主政治的产婆。第二，她可作自由中国政治机能里的调节器。……她更可能给人一个有希望的远景。”由今日喧嚣激烈的政治舞台回顾，他们当年生死不渝的理想是多么温驯纯洁!
一九八一年，先父因小手术住荣总医院，与张群(岳军)先生同楼。一日午后，张学良先生突来探视。自一九三六年汉口晤谈以后，首次重逢。当年雄姿英发的青年，都已年过八十。乡关万里，半世纪坎坷，千言万语亦说不尽矣。此次会面令一向沉稳宁静的先父内心激荡甚久，前尘往事俱回眼前，常常自问：“如果当年能够合作，东北会是什么样子?中国会是什么样子?”时光即使倒流，合作亦非易事。一方是二十岁即掌军权之军阀少主，一方是坚持人性尊严、民主革新的理想主义者，鸿沟难跨。历史上充满了无数的“如果”和“也许”，一切缺憾也只有还诸天地了。
一九八四年夏季，国立中山中学在台校友庆祝创校五十周年。当年琐尾流离随政府播迁，步行千里的青年，今日在台已有多人事业有成，如刘绍唐、李兴唐、王锦林、赵叔侠等各有建树，金禧纪念册封面以当年师长、名画家马白水先生油画构成。画面是一倾塌的传统宫殿，极富象征意义，亦可作东北的悲剧的写照。
此书即将付印之际，邦媛辗转得知，此项口述历史亦可称为续访：近代史研究所首任所长郭廷以先生首创口述史组，曾请张继高先生访问先父多次，时在一九五九年，访问内容亦颇丰富。当时未能成书，费时费心整理之成稿恐尚存哥伦比亚大学中国近代史档案中。据继高先生记忆，先父在刚被国民党开除之际，颇受瞩目，但在人间纷扰中却能恬淡自处，可称之为隐者，大隐于市的隐者。我认为颇能传神。
主持此一访问之策划人沈云龙教授与我父同年逝世，亦未能见此书出版，谨在此遥寄感谢。
近代史研究所吕实强所长、张玉法所长对此访问纪录极为关怀，口述史组召集人陈存恭先生、出版组负责人陶英惠先生与李孝悌、陈秋坤等先生审阅全书，提供意见，在此一并致谢。访问录音之整理文字全由林忠胜先生以流畅的文笔完成，使此书忠实地保存了口述的内容，而免去了口语的松散重复，排印时拨冗撰写前言，并校读全书，感谢忠胜先生的文笔和辛劳，将先父的声音超越了岁月的禁锢，一生事迹因此或不至与草木同朽。林泉先生访问时和出书前种种关怀，黄铭明小姐、杨明哲先生、吴美慧小姐等位执行编务，种种辛劳，实令生者死者感谢不尽。尘封二十年的声音今日成书，当可传世为这个动荡、丰盈、奇特的时代作个见证。
一九九○年七月台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