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鲜花送给妓女,用理想装点爱欲——《情感教育》读书笔记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福楼拜好吃,超出寻常的喜欢吃。看福楼拜的画像,大多是一副肥胖的身躯,宛若拉伯雷小说里的主人公,高大的身躯渺小的周围。 他的书信集里有这样的话:“回家时,我十分想吃野味肉酱,喝一口酒……自然界的景物真奇怪,它不仅没有使我的心灵奔向造物主,反而激起我的食欲……”,看吧,多么不可思议,风景真的是“秀色可餐”。肉欲的兴致将他不由自主地卷着,吃在他那里是一种满足的愉悦。所以,连他自己也禁不住觉得自己“真是庸俗”。
但福楼拜更享受吃带给他的欲望的弥漫或拖延。萨特曾这样说:“福楼拜与别人的区别——当然在别人身上不可能不出现想象成分——在于福楼拜愿意完全成为想象人”。让自我成为我的客体,成为我的想象物。福楼拜欢喜着自己被引向欲望的斜坡,在这种状态下,意识似乎被自身的重力带动着,不由自主地前行,不是我们自身的主动,而是外界的牵引,物的牵引。在这里,最深层的物质浮出来,占据了主导。这如同想象,想象的出现并不都是通过思考到来的,更多的是它们自动到来,为福楼拜轻轻“抓住”。在抓住的时候,他喜欢让许多环绕的念头和事物旋转,而又不去触及它们,看着这些想象里的上升,在未来、在空中、在远处餍足地享受。于是“拖延”,或者“延缓”速度成了这里的关键,只有让这一刻停滞,让周围静止,一切最想要的便似乎永远拥有了
似乎“延缓”是很多情感的秘密。欲望如此、想象如此,秘密也如此,还有什么比保持着一个唯有你自己知道的秘密更让人战栗的呢?此外还有很多,比如小说(这点尤其在悬疑、侦探、科幻小说中更加突出),小说的展开来自“延缓”, 想想吧,有什么比按捺着禁不住的心一步步的探求小说的结局更来得激动呢?文学的乐趣也只有在这中间获得最大的享受了。“延缓”如同罗兰•巴特的“裂缝”,是激情所在地,是无限展开的所在地,是挑逗欲望的所在地,有着切的发生,因为,我们于裂缝处延缓,想着在这一刻多残喘几口。
类似的平庸的欲望还有很多,《情感教育》里有大量的关于食物、房间奢华设置、衣服、马车等的描写,主人公就游走在这些奢华的欲望里。也许你不太认同这种平庸的欲望,但是,平庸的欲望似乎更是真实的欲望,当这种欲望在肉体上移动时,是整个身子面对着奉献给自己的贪婪的各种事物而产生的颤抖在肉体的转移。福楼拜这样写道:
“我相信,最猛烈的物欲是由理想的活跃,而不知不觉组成;同时所谓卑污的肉的糜烂,是由希冀不可能,妄想神贵的欢愉产生。我不懂(也没人懂)这两个名词的含义:肉体和灵魂,一个完整,一个开始。我们感到的种种的力,如此而已。”
是的,没有什么纯洁所在,有也如同福楼拜自己说的,是“消极的激情”(“这是一本关于爱情‘关于激情的书;一种可以生存于今日的激情,这就是说,消极的激情。”)但乔治•桑指责福楼拜不能创造完美的形象,福楼拜于是试图写一个阿尔鲁夫人,以试图让主人公的情感有一个着落点,获得情感教育。也就是说阿尔鲁夫人代表着他幸福的理想,是福赖代芮克的宗教,确实我们也看到,阿尔鲁夫人为福赖代芮克提供了野心和自我完善的动力,来源就是她那种东方式的情欲和美德的宁静。
阿尔鲁夫人真的就那么纯洁吗?小说里福赖代芮克第一次和她亲密谈话时,她告诉福赖代芮克,她更喜欢受演说家而非作家的影响,在避暑山庄,她又说自己欣赏野心勃勃的男人,还有她唱的激情澎湃的意大利歌,这些都视乎暗示着阿尔鲁夫人那进攻性的野心,这野心明显的超过福赖代芮克。福赖代芮克的情感教育者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看上去平静、安详、充满母性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压抑着自我欲望的人。
福赖代芮克对待文艺的态度却不然,他喜爱文艺,甚至自己一次次的尝试去创作。不管是绘画还是去创作。“他就像一个浪漫小说里的女人”,爱好空虚,同时他不能绝对地做出自我选择,不断的徘徊在不满和怀念里。他第一次爱上阿尔鲁夫人是在“东方情歌”的背景下,(东方在整个小说里“代表梦想,没有目标的激情,代表种种不受限的可能,代表与事实相悖的、理想中的乌托邦。”)。而且在简单的表达了看到心仪的爱情对象时,福赖代芮克很快进入了幻想,这一幻想就建立在对过去浪漫主义的怀念,摆脱了现实尘世的忧心和压力,进入自由的想象的空间漂浮。而之后的每一次似乎都如此,比如:
“福赖代芮克从小咖啡馆里来到阿尔鲁加,像被一股暖风推动着走似的,那种离奇的轻飘只有在梦中才能感受对到”
“路很滑,他们走起来有些摇摇晃晃;他决定他俩似在云雾中被风摇曳着”
这种悬空的、摇曳的、痛现实割断的生活(半幻想的生活),便是福赖代芮克的的渴望,一种比现实更紧张也更漂浮爱情。福赖代芮克痛苦着爱情的真实,不断的缩进虚幻的空想里,以避免任何一个确定的真实。所以阿尔鲁夫人在他爱上的最开始,就带着爱情心灵的诡辩,一方面他爱阿尔鲁夫人包含着自己的虚荣,渴望如浪漫主义小说里一样,有一个完美的爱情,来满足自己的虚幻;另一方面,他爱的不过是自己,爱他自己投射到阿尔鲁身上的影子。这就是福赖代芮克的理想,但是浪漫主义早就过去了,自然赋予浪漫主义的道德评价也时过境迁,福赖代芮克的高雅快乐和理想追求的根基是没有的,所以他的爱情之花梦幻着在失去根基的情况下,还能维护着期望和理想,就只能化作自我的自恋和空虚,成为焦虑和苦痛。
年幼时的福赖代芮克便注定了这一点,福楼拜在小说的结尾有所交代,少年时代在他朋友戴楼芮耶的怂恿下,懵懂无知的福赖代芮克去了一次妓院。那家妓院虽在外省,但同样有着巴黎上层生活的腐烂。可笑的从小按照绅士标准被培养的福赖代芮克手捧着鲜花,啊,手捧着鲜花,想着送给接待的妓女“像一个爱人献给他的未婚妻”。但在想象的催动下,也就是害怕着即将到来的不测,他还没有送花就泄气了,跑出了妓院,扔掉了还未来得及送出的鲜花。这个关键的情节写出了他的一生,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他不断的试图把鲜花送给妓女;把纯洁的理想送给“东方的”色欲。而阿尔鲁夫人正是他第一个渴望鲜花和妓女结合的对象,也就是既有情欲,同时也高雅。于是再次回到了福楼拜说过的那句话:
“我相信,最猛烈的物欲是由理想的活跃,而不知不觉组成;同时所谓卑污的肉的糜烂,是由希冀不可能,妄想神贵的欢愉产生。我不懂(也没人懂)这两个名词的含义:肉体和灵魂,一个完整,一个开始。我们感到的种种的力,如此而已。”
这句话可谓对小说最精辟的解说了。一切分崩离析了,一切浪漫的东西消失了,但是要用自己不纯洁的、放任自己在想象中驰骋的理想境地进入私生活;要在事物或者存在的完整之中,保持或创造现实的空无。这正是福赖代芮克的爱情制造,他让自己在阿尔鲁夫人上保持一种灼烈的爱情的神话,一种始于过时的文学的神话,并尽可能在文学上经历它。情感教育正是这种积极的空无的失败。然而又正是他对荒谬的理想的无比忠诚,似乎最终又使得幸福的幻想覆盖了现实世界,非现实成为了现实,主人公也在这种执着的相信中,又不真实变成了真实,并且活生生的,极其真实。他就在这种相信的蔓延中生活着,虽然烦恼,但总的来说大底幸福。因为他的一生都在行进着那“顶好的时辰”,送着那捧花束,试图“把鲜花送给妓女,也即用理想装点爱欲”。(尼维尔)
这似乎正是福楼拜的初衷:在一种绝对的自我孤立中,把有限的视野集中,得到拯救的需要,他同样把自己的一生集中在写作上。看看他写完《情感教育》后的一段话:
“我觉得美的,我想写的,是一本无所谓的书,一本没有外在的粘着的书,用它文笔内在的力量支持自己,犹如地球不需要扶持,停在空中,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解的书,至少看不到主旨。最美的著作具有最少的物质;表现愈切近思想,字愈胶着在上面,消失在里面,这愈美。”
福楼拜似乎在祈求某种不存在的神灵降临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降临在他的作品里,去拯救里面宝贵的真实,那“美”,并且把这种美和真实禁封起来,赋予现实希望和拯救。但我们不得不说,毕竟还有真与美的对立,毕竟还有激情和生活的对立,而真实的美必须是在真实的生活需求上。
在此我想到了卡夫卡,卡夫卡无限热爱《情感教育》,他说:“《情感教育》多年来如同仅有的几个朋友陪伴着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翻开这本书,都会使我激动不已,全然被它给迷住了。”又说:“这本书里描写了怎样的生活啊!”
和福楼拜相比,主人公似乎和卡夫卡更相似。爱的悬置:卡夫卡爱过好几个女人,也订婚好几次,但最终都没结婚,甚至不了了之。但他仍然相信着爱,他的爱已经是超越了真实的爱,无限地加入了自己的想象,这点点和福赖代芮克何其相似(福赖代芮克的激情,正如福楼拜所说,是“一种可以生活在今天的激情”虽然是“消极的激情”),我们可以想象,在卡夫卡的地洞里,他想着心中的玫瑰,多少次想着把鲜红的玫瑰送出去。但正如本雅明说的那样,卡夫卡“是一个失败者”,现实上,爱情他确实是失败的,生活上同样如此,只是在文学里,可贵的幻想里,他努力试图提供一个可以提供我们居住之地,而正是这点,无限地加深了这个孤独的失败者的可贵。法国文艺评论家罗杰•加洛蒂曾经写道:“卡夫卡用一个永远结束不了的世界、永远使我们处于悬念中的事件的不可克服的间断性来对抗一种机械的异化。他既不想模仿世界,也不想解释世界,而是力求以足够的丰富性来重新创造它,以摧毁它的缺陷,激起我们为寻求一个失去的故乡而走出这个世界的难以抑制的渴望。”这一共通点,可能正是他喜欢福楼拜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都以自己个人的能力对抗着虚无主义。
在小说时代的大背景中中,福赖代芮克为了抵抗个人主义所带来的那种普遍而深刻的厌倦情绪(或许在福楼拜的设想中有着这样的实践),他躲进过东方式的享乐主义,参加了革命,最重要的当然是在爱情中获得希望,以展开自我,丰富自我。但最终的结果是,政治腐败了,快乐也堕落了,而理想难以前进——不可能把鲜花送到妓女手中,最终人在被抛入世界,无可奈何地孤独着,不能阻止服从命运的安排。情感的失败是这本书的最终所指,情感教育,一切全是力的浪费而已,于是,虚无主义产生了。“幻灭是弱者的本性”,在小说的最后,福赖代芮克守着残缺,寂寞生活下去。他不会选择死,因为他是个生活的弱者,而且即使死,也是一种空虚,悲剧的空虚。福楼拜死去十年后,十分欣赏这部作品的尼维尔这样写道:
“然而他走得还要远;他用《情感教育》先期指出未来小说的进展: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小说化的小说,和城市本身一样地犹豫、迷茫、神秘,而且和城市一样,惟其(本身不)戏剧,结局更其可怕。”
在这里,维尼尔一方面指出了福楼拜在小说文体上的贡献,没有小说的小说,小说的叙事是物质化的,是远距离的观察;另一方面他也指出了小说内容上给人带来的震撼,结局是可怕的,即使现代社会的我们,还不是有很多人像结尾的主人公,如此的在“消极的激情”中倦怠一生吗?
2010-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