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隨筆】殺死記憶──董啟章〈美麗人生〉

董啟章是香港作家，跟駱以軍同年出生，不意外，各種後現代技法也是他的基本配備。但小說中對於寫作本身的反思性段落，時常脫離後現代講到爛掉的思維及公式，滑入某種感傷之中，書寫者的顧影自憐，狂妄與自卑交會的抒情，銳利的洞見。

你念歷史嗎？一半歷史一半文學，半真半假，或全都是假的。我故作機智說。她沉默了一下，低聲說：如果全都是真的呢？

──董啟章〈那看海的日子〉
　　
避居鄉下的文學系畢業生，後現代的嘲諷思維，遊戲意識，完全沒有十五歲少女的一句：如果全都是真的呢？如此單純的邏輯，童稚而純淨的聲音來得有撞擊力。
是啊，如果全都是真的呢？
歷史之虛構性，文字真實的不可能，意符意指的游移，溝通之虛妄，去中心的思維，遊戲的文學觀，種種對於文學與歷史，或深刻或矯枉過正的觀點。
但如果全都是真的呢？十五歲的少女童稚的嗓音說。

《衣魚簡史》的小說有幾篇有意念先行的痕跡。〈那看海的日子〉以一段關於偶然，命運，時間的思索開場，進而開始虛構一段歷史，修改過去，讓二十四歲研究所畢業的作者，沒有去參與憤青的抗爭，反而來到沙頭角，與當時十五歲的妻相遇。〈美麗人生〉則直接引了兩頁卡爾維諾的書序，從書寫行為如何破壞經驗談起，聯想到作者早期的短篇小說，並反轉卡爾維諾的邏輯：既然書寫破壞經驗，那麼對於想要忘卻的記憶，最好的方法，莫過於以書寫殺死它。於是作者開始改寫早期的一篇短篇小說，期望在重寫，修改當中，拯救當初首次書寫時死去的經驗，並殺死後來的懊悔。「在改寫改寫之中，在塗抹塗抹之中，在修正修正之中，在扭曲扭曲之中，死去的經驗會再死一次，以毀滅的毀滅來印證生之可能，真之可能，情感之可能。」
對於如此概念先行的手法，我會給予負面評價嗎？應該不會。我並沒有感到任何挑釁的實驗概念或前衛觀點，我看到了一種興味盎然的科學視角，彷彿作者輕輕的說：來做個實驗吧。我們來虛構一場時間之外的相遇。我們來實驗書寫殺害記憶之可能。
於是實驗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