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若稽古三万言
前人以“曰若稽古三万言”作汉经学繁琐之例,吾以为此句可为古史之考据之难之最好例证。上古茫昧无稽,夏殷以前文献不足征,若真要求上古之信史,常有两种之结果。一者曰:上古之事,不可知。二者剥其神话流传者,追本溯源,求其来源演进,岂非三万言能弊之?今读《古史辩自序》,其浩浩扬扬七万字,亦只说其稽古之大概,可见上古之事何其难哉。然学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为考信焉。
钱穆曰:考信必有疑。自孔子感叹于文献之不足始,历代之学人皆有疑古史与文献之思,亦有辨伪之行动。顾颉刚云:“古史古书之伪,自唐以后书籍流通,学者闻见广博,早已致疑;如唐之刘知几、柳宗元,宋之司马光、欧阳修、郑樵、朱熹、叶适,明之宋濂、梅鷟、胡应磷,清之顾炎武、胡渭、毛奇龄、姚际恒、阎若遽、万斯大、万斯同、袁枚、崔述等人都是。”而疑古辨伪之思又于晚近今文家之大盛,姚际恒著有《尚书通论》《古今伪书考》,辩伪古文。崔东壁之《考信录》将古来经书广泛怀疑。
顾颉刚疑古辨伪之思想受崔东壁之《考信录》影响巨甚。崔之重要思想:“《尚书》但始于唐虞,及司马迁做《史记》乃起于皇帝,僬周、黄甫谧又推之以至于伏羲氏,而徐整以后诸家遂上溯于开辟之初,岂非以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愈繁乎!”此种思想廓除了前人杜撰的古史体系,清晰勾勒出信史体系的层次。由此可见,顾颉刚之“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史”说乃此崔之思想的发展。顾颉刚自说:“我们今日讲疑古、辨伪,大部分只是承受和改进他的研究。”钱穆也说:“顾颉刚史学渊源于崔东壁之《考信录》,变而过激,乃有《古史辩》之跃起。”
顾颉刚疑古史观形成过程中经历了对今古文经学的双向思考。顾颉刚《古史辩》第一册自序中可知,其由对章太炎古文经学的敬重,“决不想做经文家,不但不想,而且凡是经文家所建立的学说我一样要把它打破”,到看完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对康氏敏锐的观察力佩服不已。康有为之书,在于维新运动时期公然提出“上古之事无可稽”,揭示出战国诸子和汉人作伪的原因,有力地冲击了经书中的伪古史体系。故顾逐渐疏远了章太炎之立场。而自己的思想也受康氏影响,以今文学派的态度来为自己的古史张目。正是这两本书以及这两本书给予的时代意义成为顾颉刚古史观形成的动因,启发顾敢于去辨别古史中的伪。而顾之辨伪之目的不在于今文家“经世致用”上,而是“所以在应用上虽是该作有用与无用的区别,但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此种观点深受古文家章太炎之影响。由此得知,顾颉刚以古文家之目的发今文家之手段,是对古今文千百年激战的大融合。
顾颉刚古史观形成之过程亦受西方之思想指导颇深。然顾之青年时期并未放洋留学,西方之理论直接习得于胡适之。“五四”时期,胡适之突出贡献在于在“民主”“科学”的旗帜下,将中国出现之疑古思想旗帜高扬。发表了《实验主义》、《演化论与疑存主义》等一系列文章,打出“存疑主义”旗号,鼓吹“天下没有永远不变的真理”,主张“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此种思想使胡适讲中国哲学史,东周以上,不敢轻信,存而不论。使学生顾颉刚“把我们这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搅不下”,又说“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怎样说才好的”。古史辩派最基本的方法——历史演进的方法,既是受胡适之启发.胡适对于《水浒》版本的流传以及故事的来历和演变的考证,将极为复杂之问题理出了演变的层次,使顾颉刚大受裨益。胡适从西方学来杜威“实验主义”,回来大力宣传实用主义史学方法,主张用科学方法、实验的方法研究历史,而科学的方法就是归纳、类比、演绎、假设方法等。顾颉刚古史研究直接受到胡适的“历史的方法”的影响,他“用证据去修改假设”的方法,也是胡适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研究方法的进一步延伸。
由此看来,顾颉刚古史辨伪思想的形成过程在于对中国传统疑古思想的继承、对古今文学家的全面思考和接受西方史学理论的指引。古今中外之学术思想融为一体,值此社会大变化之时势,得古史辩之跃于中国史学之海,且掀起轩然之波也。
然则古史辩为何?胡适称之为“剥皮主义”,譬如剥桔,剥进去方有桔可吃。这个见解起于崔述。崔述剥古史的皮仅剥到经为止,顾颉刚不但要剥的更深,且要研究那一层一层的皮实怎么堆砌起来的。正如考古学家与盗墓贼的区别在于,同样是挖墓,盗墓贼只求一个结果而不管手段,考古学家则于挖掘之过程中还原出整个历史。古史辩想要的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从而一层层剥开历史的伪装,且不论到底有没有出现一个真实的历史,其破旧陈说,驳击旧传,确有见地。
自古史辩诞生之日起,对于此学说和次派别的是是非非历来争论不休。赞之其打破儒学独尊传统观念,解史学于经学附庸之地位,开拓中国史研究之方向其推翻旧臆造古史体系,以科学之史学推进中国史学近代化,其为学术而学术之求真和运用考古学、民俗学希企重建中国史之奋斗精神,值得历来学者继承发扬。批者曰其疑古太甚,以疑古替释古,以辩古书替古史,林林总总不消多说,各有定论。
吾自以史学为专业也来,每每听讲、阅书于课时书馆内,常不知史为何谓?看毕顾颉刚之《古史辩》第一册自序,虽亦不知史为何谓,然其自述其治史志心路历程,乃是难能可贵给予吾辈学史之人之于茫茫中一些指引。这也只是吾读此书之最大受益。若真“曰若稽古”,知其难,不敢妄作。仅作此文读书之报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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