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握住你的手——写给《若星汉天空》

我曾经以为，《悟空传》是今何在留给这个世界的绝唱，不会再有作品比它更加得荡气回肠，我们在那个故事里面欢笑哭泣，然后发现那全部都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感情体验，对于没有看过这部作品的人即使是握紧拳头拼命推荐，这只能看到对方不知所谓的表情，只有自己再一次把书本捧起来的时候，才会真正的感到幸福。那样的经典，在我看来其实一部也就够了，而会看《若星汉天空》，只是由于一个原因，我对这个世界为我安排好的事情厌倦了，在我想甩手造反、彻底不干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本书，于是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我拿起了书本。

别以为我还那么容易被感动，我曾经是那么轻视奇幻风的小说，现在的社会哪里还会有什么动人心魄的史诗？所有的畅销故事不过是需要一个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男主角，然后再加上几个为了他怎么样都愿意去死的痴情女孩，或者再来点阴谋和命运，油盐酱醋就全都齐全了。人是罪恶的，魔的身上也许才有正义。神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这其实在《悟空传》里面都已经有了，什么都不新鲜。我也许并不爱这个故事，或许只是想消磨时间，然后我看到了那个主人公的登场，一心向着要做圣骑士却实在是怯懦落魄的年轻人康德。

没有关系的，命运将会垂青于他，我这样想着，丝毫不为他的将来担心。就算现在他受尽嘲笑和羞辱，总有一天他会登上人人都羡慕的顶峰成为万人敬畏的人物。故事其实有很多的结局，第一个可能的结局：康德变成了魔王，最后魔王被大法师打败了。在这个世界上，正义战胜邪恶的信仰，把骑士小说的结局都规定成这样，即使到了现实里面也不会变更。但是有两个女孩，她们却要回到过去，将魔王的命运改写。人类的女魔法师云迪，她也许是康德的敌人吧？在每一个人嘲笑着康德不切实际的梦想的时候，她似乎是康德的唯一的知音，但是少年康德不会知道，女魔法师只是为了让康德不再走上魔王之路而在他身边监视着他，在这个世界上他依旧只是孤身一人。然后魔女百亚出现了，少年知道了她想要效忠的主人的名字，但是却没有办法把这个名字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是呀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而百亚也不知道，面前的少年就是十年之后终日把自己掩藏在铁甲后面的圣骑士康德。百亚是接受了魔王的重托来的，她也曾经以为那是因为魔王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要把过去的历史改写，但是百亚并不是终结者，她明白了康德对他说的最后的那一句话的时候，飞起一脚就踢开了所有的凡人都梦寐以求的力量。《若星汉天空》其实并不是一条魔王形成之路，而是一条抗拒着自身成为魔王的道路，然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不能成为魔王的康德没有一点力量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当他渴求力量的时候，又不得不违背与百亚的约定，再一次走上魔王之路，而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那个从未来到现在要阻止他变成魔王的女魔法师云迪，于是历史是不是又要重演了呢？如果故事仅仅是这样的，那么只是悲壮，却不一定深刻，走上了魔王之路的康德其实并没有什么一路风光的待遇，我们无须去说与一个黑暗的力量作战是多么艰苦和伟大，在那里面体现出来了多么坚强的意志力和催人泪下的坚贞。其实一点都没有，真的。那不过是一个还怀有骑士梦却一点能力都没有甚至最后连一副健康完整的躯体都失去了的亡灵，时时刻刻想着解救女魔法师云迪，最后一步一步踏上所谓命运征途的故事，在那里更多的是无奈和迫不得已，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搞笑狼狈。是的，他已经没有身体了，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灵魂还在，只要他说谎，百亚当时给他吃下的吃心虫还是会啃啮他的心灵。他本来已经成为圣骑士了，但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谎言，他苦笑着放弃了到手的荣光，地面上有虚伪的躯壳在接受民众盲目的崇拜，他却在地牢里面承受头颅莫卧儿和九头女蛇妖的刻薄吐槽。这是一个傻瓜，每一个人都在追求着名利富贵的时候六亲不认都不一定会受到什么天谴或者制裁，英雄不过是一件华丽的外衣，镁光灯下有职业的微笑就可以了，谁还管你在背地里酒池肉林男盗女娼？但是康德却收回了那双触摸权力的手，连他自己也说，那是他的软弱和怯懦。他想成为圣骑士而不是魔王，但是最后的结局告诉他，任何时候名称不过是个符号，当人们需要的时候，圣骑士也可以变成魔王。但是他并没有愤愤不平，只是在他的内心和魔王卡奇云德签下了协定，他允许魔族到地面上来生活，然后让别人把他作为邪恶来消灭，在沉默中将一切完结。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并不是不能被人理解地背上不白之冤，而是他不能为了自己而活，但是在康德为了他人为了这个世界而活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委屈的表情，或者是任何的愤愤不平，他身上所遭受的误解和苦难，足以让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比起高喊着正义口号的人来，他活得坚硬而又平淡。史诗让一切张扬，事实让一切暗淡。康德也许是魔王，但是他其实是圣骑士，只不过人们心里面只接受穿着银亮战甲到处接受女人青睐的骑士形象，而我们的康德却是一路摇摇晃晃，在身后跟随着妖精怪兽，拒绝着美女们的投怀送抱，也许一开始他只是想着要解救云迪，但是后来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抛下自己选择的路程。

小说里面有这样两段文字让人回味，一段是来自于康德的自述，另一段则是魔王即将被打败的时候的众生相：

魔王康德就这样走向自己的宿命，但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神可以实现他的一个愿望，那会是什么呢？
我想……骑士拍拍脑袋，那愿望该是——恢复原来的我自己。
我会拿起我的木片刀，去一点点的锻炼我自己。
我会找到我最爱的姑娘，用最深切的爱意对她好，哪怕她都烦我了。
看到美丽的公主，我会希望她幸福，而不是成为我的又一个老婆。
当英雄的骑士驰过，我不恨嫉恨他，因为他拥有的未必有我多。
更不要成为没有自己，只会毁灭一切的神。
忽然背后的铜门被碰得撞开了，云迪被撞的扑向那个光环，但她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到了，是康德坐着的那把木椅。
冲进来的人各形各色，有盔甲闪闪的圣剑士，有举着大斧的矮人勇士，有举着法杖捏着光芒之诀的法师，还有演员，诗人，信使，画家，小贩……
“魔王呢？没有等到我来就已经被打败了？”他们高喊着，“但这不重要！魔王掉下的宝藏和装备呢？”
有人一把拎起了云迪，“啊！我救出你了，美丽的女孩，献上你激动的爱吻吧，我们将幸福的度过一生，你准备要几个孩子？”
“嘿，是我先发现她的！你这个无耻的土豆商人。”另一个壮汉挤来。
“是我先捡起来的！你这个恶俗的低级趣味的小市民！”
“不要扯……”云迪气愤的喊，“嘿，谁偷走了我的腰带……放开我的靴子……”
 

我想，写下这两段文字的今何在，已经不再像写《悟空传》那样苍凉，那曾经盘亘在他心里的问题到了今天也许已经找到了答案。他依旧是在嘲讽着，但是一点也不尖刻，那里面都是活生生的《西游记》般的民间智慧，让人们在无数的情节里面插科打诨然后自己在故事的背后会心地笑着。我们一点也不想深刻，即使是在触动了内心最脆弱的角落，在感动之余也渐渐变得坦然。那样一个平凡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谁说只有轰轰烈烈才是英雄？今何在心里的英雄已经从那在天地间对抗既得地位者的行动者变成了那有阿拉伯民间故事当中为熟睡者赶走毒蛇的无名过路人。我们都在这个世界上卑微地畏惧着，但是这种畏惧本身使我们充满了力量。

不去说什么魔族回归地上的战斗，不去说康德如何战胜心中的欲望，我其实更要把目光投向那两个女人。云迪是迟疑的，她在命运当中迟疑，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康德，在康德变成亡灵之后，她其实害怕着那身体发出来的腐臭。云迪是爱康德的吗？也许吧。时间太长久地把她和康德牵扯在一起，让她分不清那是使命责任还是爱情。她分明是为了阻止康德成为魔王而来到过去的，但是她也一直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要将康德杀死。而随后康德本已拒绝了魔王的力量，却为了拯救云迪再一次走上魔王之路，是她让康德距离魔王越来越近，我想那只是因为康德爱她。因为那个命运的路线，他们注定了无法一起幸福，再加上罗恩的嫉妒，一切都会变成雪上加霜的发展，但是云迪有了康德的孩子，在精灵之森当中，云迪和腹中的魔灵展开了对话，那是邪恶的种子，但是他也是一片空白，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呢？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母性才会战胜其他所有的劳什子观念。

“你是谁？”
“我是……你的母亲……”云迪在梦中流下了眼泪，“我当然是你的母亲……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孩子……”
“你会保护我吗？”
云迪几乎没有犹豫：“是的，我会。”在梦中她抑制不出自己的感情，她向魔灵做出了许诺，因为他是她的孩子，哪怕他一出世就将成为全世界仇恨的目标，她也会保护他。”
“……我也会保护你，”沉默了一会，魔灵说，“妈妈。”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相依为命，就在这番交谈里面，迟疑的云迪变得坚定。罗恩最后拒绝了保全他们母子的请求，在康德还在与自己的灵魂斗争的时候，他完全成为了英雄大法师罗恩，权利和声名就这样淹没了当年那个为了真实的若星汉史诗与人争论不休最后被群殴的吟游诗人，现在他为了保有自己的英雄地位，终于也不再去追求和吟唱最真实的历史，即使罗恩是万民敬仰的，他终究也逃不出那种“要把公主占据为自己老婆”的类型，他一辈子嫉妒康德，最终也逃不出于康德的纠缠。他终于走到了最后，但是一点也不快乐，如果他能够听见，那他绝对不会忘记云迪最后说的话：

 

“孩子……如果你能出生……不要再承受你父母一样的命运！把所有的神踩在脚下吧，为了他们给你父母降下的痛苦，”在沉沦中，黑暗中，云迪发出了痛苦的诅咒，“如果他们不降予众生他们的怜悯，那么就让他们自己去怜悯自己吧，你不要再坠入深渊，你要站在高峰之巅，你要让大地上的众生看到，你的父母没有坠入黑暗，他们这一生都光明而正直！”
我直到这一刻才喜欢上了云迪，喜欢她抛开了这个世界的繁文缛节，大胆去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东西。而与她相比，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百亚。

那个穿着隐形披风突然出现在康德的面前的女孩是百亚，她对康德说：“你来做我的仆人吧，我在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康德。”那个一脚踢飞魔王盔甲阻止康德的女孩是百亚，她慢慢在康德怀里变冷，问他“是什么……使我们相遇……又是什么……使我们分离呢？”那个站在叛乱者面前为康德争辩的女孩是百亚，即使她被众人踢打，仍然说着：“所有的人都说康德邪恶，但作为他的部属，我仍然忠于他，因为我的誓言。” 那是什么时候的誓言？那是经历了五年多的浴血奋战终于爬上地面的一只魔族的队伍遇上那个傻乎乎的要到地下去救云迪的康德时，一个叫百亚的小姑娘所许下的誓言，那本来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见面：“我的理由就是我愿帮助你，这也是我的生命所唯一还有意义的事了。” 那一个她根本不知道真实面目的人，她足足跟从了他十年。那是模仿着康德样子也穿起银色盔甲的百亚，那是暗暗羡慕着落魄军团曾经见过康德以前真实面貌的百亚，那是最后还执著地问着“云迪和我，你到底选哪一个”的百亚，那是为了澄清康德的意图却被叛乱者吊死的百亚。圣骑士康德让那个女孩离开，他原本以为那是一句实话，但是吃心虫却狠狠地咬了他的心脏，那是他说的第二个谎，说谎的他其实无比想要百亚留下，但是他不能再让百亚为他而死。然而，百亚两次来到他的身边，每次都遵守诺言，为他而死。百亚是忠诚的，她甚至并没有怨恨过任何一个人，即使是那作为轻敌一般存在的云迪。虽然死亡让人悲伤，但是这种死亡的结局给百亚带来的是最大的幸福，让一切都在死亡里面终结，也许轮回的痛苦就会变得少一点。与云迪的迟疑相比，百亚的坚定简直让人吃惊，也许那看起来有一点点的盲目，但是还有什么比这直诉内心的忠诚更能让人怦然心动？

百亚是魔族，这样的执著其实就在魔人回归地面的战役当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理由，一旦认定了之后往下走并且忠于自己的选择决不后悔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成功的尽头并非有着黄金万两，当对手消失的时候，长期以来的嫉妒也失却了对象，康德在消失之后解脱，罗恩却在胜利之后迷惘。《若星汉天空》其实是开了一个头，如果看过小说第一页之后就去看小说最后一页，你会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真的是说我们无法逃开自己的命运么，倒也不是，在字里行间，我们的命运都在悄悄的改变，结局无法注定，过程更是变化无穷，我甚至觉得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结束的故事，但是不论多少次的诱惑和磨难，康德都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变成魔王，即使是魔王最终也没有办法占据他的心灵。如果当初是其他人穿上了魔王的盔甲，那么也许历史会变得简单得多，但是那么多的邪恶与正义都会像废纸一样一文不值，我想那样的故事一定还会继续，但是我其实并不希望它再继续，百亚在故事里面的每一次出场都让我心痛，那仿佛是一个更为自由的康德，最终必将为她的理想殉道，我们虽然看不到在那黑色铠甲后面的康德到底经受了多少的考验，百亚的努力却一直活生生映射在我们的眼前，那是怎么样的一双手，不管到了哪里都要把康德寻找回来，紧紧跟随在他的身边。这让我想到了《十二国记》当中执著的白汕子，在《风骏》的乐曲声里努力把手伸得老长老长，在吴刚环蛇所圈起的时空里面，只是想握住那一双手。就像那个女孩刚刚出场的样子，百亚向着康德说道：“你来做我的仆人吧，我在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康德。”那是重复一千遍都不会改变的选择，无论对方是个落魄的青年还是威武的战士，所以我们明白，所以她可以安息。即使康德在这个广袤的时空当中迷失，总有那一双手在努力寻找着他的踪迹，无怨无悔，无始无终。

2006-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