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今惟向梦中寻
记得在考研复试时导师问我为什么会喜欢《牡丹亭》,问道:“是周围的环境让你觉得压抑,还是你自我压抑?”并且说,那是写特定环境之下的特定心态,言下之意是,这种心态应该无法引起现代女性的共鸣。 当时,我并没有做出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但我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我的确和杜丽娘深深地共鸣着,从十六岁直到今天。 细细思考之后,终于可以理清一个线索,那么,让我试着来做出回答。 当无法遂愿的时候,人们会觉得压抑,而让人无法遂愿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在我看来,爱是两个灵魂之间的事情,是一种非常性灵的东西,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性灵不得不受到外界条件的拘束。在明代,受到礼教的约束、婚姻制度的约束,那么,难道在当今社会,在这个婚姻自主的时代,就不受约束了吗? 事实并非如此。 阻碍爱情的因素还有很多,总结起来可能有以下几点。 生死。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如果仅是年龄差异,那么虽然得不到世俗的认同,毕竟还可以冲破世俗的藩篱勇敢地在一起,至少有着这种可能性。 但如果爱上了一个古人,却如何是好呢? 《幽梦影》第一百零八则写道:“我不知我之生前,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当典午之时,曾一看卫玠否?当义熙之世,曾一醉渊明否?当天宝之代,曾一睹太真否?当元丰之朝,曾一晤东坡否?千古之上,相思者不止此数人,而此数人则其尤甚者,故姑举之以概其余也。” 对古人产生兴趣原是很正常的事,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历,但是一旦对那个人渐渐熟悉,感觉自己的灵魂与之相通,他的生平、思想、文字,与你产生深深的共鸣,这时就难免生出思慕之情,这种情感其实不亚于对真人的爱慕。他比任何一个亲人更亲切,比任何一个朋友更真实,他无时无刻不住在你的心里,穿越广漠的时间的海洋与你对话……对于别人,他只不过是一个死者一具枯骨,而对于你他却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这时你就会悲哀地意识到,隔在你们之间的,是生死。 但是又怎能说这种感情不真实呢? 虚幻。 爱上古人尤可,因为你爱上的人毕竟存在过。更奇特的是爱上一个虚幻的人物,比如书中的角色。 古时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有女子读红楼入痴,父母烧了她的《红楼梦》,她在病榻上喊道“勿夺我宝玉”!而冯小青的诗句“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分明是把杜丽娘当作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情形与爱上古人类似,只是更难得到世俗的理解和认同。 但是又怎能说这种感情不真实呢? 物种。 如果说爱上的是人类,那么不管是生者还是死者,不管是虚幻还是现实,人们都还可以勉强理解。 那么,如果爱上了动物呢?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天赋极高的女子,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匹马,她觉得这匹马的灵魂,比世间任何一个人的灵魂离她更近。“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于是她抱住马的脖子失声痛哭。 她有一个在旁人看来幸福美满的家庭。 不久之后,她毫无征兆地用匕首刺入自己的腹部自杀。 爱上了一个灵魂,即使它是动物又如何? 能说这种感情不真实吗? 性别。 你命中注定的那个灵魂也许是外星人,也许是动物,也许已经去世,也许一万年之后才出生……所以和喜欢的人同为人类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同为人类还生活在同一时代就更不容易了。 然而不巧的是,你们是同性。 异性相吸不过是为了满足物种繁衍的需要而形成的自然法则,而人类的情感显然不仅仅局限于繁衍。 同性之间更容易有明心见性的懂得。 千万年来,人类都延续着异性相吸的宿命,可是真正能够交心的,却还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 潘光旦认为同性恋是自恋的扩大化,其实不无道理。因为人总是喜欢与自己相似的人,如果对“相似”有着很高的要求,那么便只能在同性身上寻找了,因为你会发现你和一个异性有时无法交流,你们使用的是两个波段的电波,无法接收到彼此的频率。而如果对“相似”有着更高的要求,那么就连别人都无法喜欢了,只能喜欢自己,一如古希腊的那个临水少年,再如冯小青的那句“卿须怜我我怜卿”…… 物伤其类,人们永远对自己的同类心有戚戚。于是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也是势在必然。 然而,能够获得社会和家人的祝福吗?能够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吗? 单恋。 好不容易和喜欢的灵魂同是人类,生在同一时代,居然还是异性……这种概率已经接近万分之一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个东风,却不容易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怪的事。你爱上一个人是你的自由,但是他是否爱上你可由不得你。 杂剧传奇里很少见到单恋的情节,一般都是男女主人公一见之下互相倾心。 其实,最难得的恰是这个“互相”。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任你死去活来天崩地坼,我也只是依然故我无动于衷,你将奈我何? 然而这种错爱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爱上一个人,而他也恰好爱你,真是太难了。 伦理。 自恋、同性恋至少不会给社会带来什么危害(自有人去完成繁衍后代的责任),但是乱伦却足够骇人听闻。 周萍和四凤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有过一段恋情,这就说明近亲之间是有可能产生爱情的。 这并不是说,如果他们事先知道自己有血缘关系,就不会产生爱情。 很多情况下是明知有血缘关系却依然爱上,不然也就不会有“恋母情结”“恋父情结”的理论了。 但是,他们能够顺利地在一起吗? 只能恨上天,让他们生在同一个家庭里。 另外,如果你爱的人已经结婚,难道你可以毫无顾忌地破坏别人的家庭吗? 世俗。 世俗的眼光同样也是破坏爱情的一大因素。 高中生初中生的恋爱在中国人的词典里叫“早恋”,小学生的恋爱更是被视为妖孽,其实恋都已经恋了,什么叫“早”?十六七岁要是不恋那才叫反人性呢。但是因为有高考的存在,少年少女之间的恋爱都变成了错误、不正常、洪水猛兽…… 十六岁,正是杜丽娘爱情萌动的时候,十六岁的丽娘被幽禁在深闺里,除了分内事一概不许做,而今天,十六岁的少女被幽禁在书房里,除了分内事一概不许做,这其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可怕的是杜宝对于丽娘的爱情持全然忽略的态度,“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个甚么呢?”在他眼里,爱情是不存在的,直到那不存在的爱情害了女儿的性命…… 而今天,女孩子到了二十二三岁,大学毕业以后,父母就开始催着谈恋爱了,不过他们从来没有重视过恋爱,在他们眼中,恋爱只是为了完成结婚生子而不可或缺的一步,恋爱本身是没有价值的。 爱情的价值,几乎从来没有被主流社会价值观所承认。 悬殊。 传说《牡丹亭》问世以后,有女子愿以身相托玉茗堂。 虽然不可信,但有件事是必定的,那就是巨眼识英雄的美人不只有红拂,而这些颇具慧眼的女子也未必都如红拂一样幸运。 古代女子知书的尚少,名士寻找一个红颜知己颇不容易,于是这些因为怜才而愿奉箕帚的女子往往能在名士心里激起一丝涟漪。 然而今天情况却大不同了,一本书出版一部电视剧上映,读者观众千千万万,愿奉箕帚的女子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而那些默默仰望着的女子也是有光的,然而她们的光太黯淡,注定不被他看见。 你那么努力地想要被他看见,可是他却永远不会知道。 此外,门第、贫富、年龄、师生名分……所有的这些因素,都成了“拆鸳鸯在两下里”的风刀霜剑。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人们都无法达到“花花草草由人恋”的境界。死者、虚幻人物、同性、动物、近亲、师长、名士、幼女幼童、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哪一个是由人恋的?即便你与他真的有着相契的灵魂。 各种形式的“求不得”都会导致压抑,而哪一个的压抑程度都不亚于幽闺自怜的杜丽娘。我们不得不阻止这些禁忌之恋发展成现实,但是必须承认它们的真实存在——“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而阻挡今日女子实现心愿的风刀霜剑比杜丽娘也只少了“婚姻不自由”一项罢了。由此可见,现代女子的处境,又能比丽娘好到哪儿去呢? 这悲剧是由人类自身的局限性决定的,而非仅是明代不近情理的婚姻制度决定的。灵魂是无限的,而肉体是有限的,于是肉体成了灵魂的枷锁,一日肉体不灭,一日灵魂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列子御风犹有所待,对于终极自由“无所待”的追求,无疑是人类共同的梦想。 而使灵魂穿越肉体达到自由的方式之一就是梦。 天上人间何处是,只今惟向梦中寻。 这就是我对杜丽娘之梦产生深刻共鸣的原因了。 我初读《牡丹亭》恰好是十六岁,到如今,足足六个年头过去了。 考研复试恰恰是以这部作品结束。当时,老师们群起而攻之,一定要我说出和杜丽娘的共鸣点,而我竟然语塞了。 当时导师问:“是你周围的环境让你觉得压抑吗?还是你自我压抑?还是根本没觉得压抑?因为杜丽娘的心情,的确是特定环境之下的心情……” 平时谈到《牡丹亭》我可以滔滔不绝的,这个时候怎么就辞穷了。 我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可能……还是有一点自我压抑吧……” 导师善解人意地说:“是你觉得在现实中无法寻找到你心目中的那种美好吗?”才总算是解了我的围。 不说并不代表无话可说,而只是,有一些话我不想说。 文章写完之后,我想再补充一点,那就是空无。 能爱是幸福的,有人可以爱更是幸福的,哪怕不能白头偕老,也觉得有了信仰有了依托。 然而最可怕的是心里产生了爱但是没有爱的对象,丽娘的爱情刚刚萌芽时,她并没有一个可以释放爱情的对象,于是“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她并不是先有爱的对象再产生爱,而是先有了爱,再产生爱的对象。 三姐说“只要我拣一个素日里称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择拣,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称心如意的那个人。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此种境地,才是《牡丹亭》中最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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