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受苦的人
法文的souffrir,对应着英文的suffer,简单点说就是“受苦”。souffrir是个动词,它需要加上一个主语,总有人要在主语的那个位置承受、忍受、经受。凡是旁观者视为“他人的痛苦”的,都曾是某个人真切的难以言表的痛苦。在宗教的世界观里,souffrir是人类必然的命运,是活在世上的主要动机,是履行命运的唯一方式。全世界满是受苦的人。
尚塔尔·托马(Chantal Thomas)女士是罗兰·巴特的学生、研究18世纪法国文学的专家,她的小书“souffrir”被译者周小珊翻成了《被遮蔽的痛苦》,显然是加上了译者的视角和阐释。
的确,souffrir原来是公开的、具体的、血淋淋的,比如耶稣受难,“钉子的深扎、皮肉的撕裂、缓慢的死亡、难忍的口渴、酷热、苍蝇、粘稠的血”……梅尔·吉布森的电影的确表现了这些,但是那场景令人难以忍受。是的,我们已经习惯了温文尔雅的虔诚,习惯了私下的、抽象的、象征性的痛苦,比如博物馆和教堂里那些艺术化的受难像,静默无语地顺应着我们的视线和神经。如果在当代让我们看见神秘主义者所发明的痛苦,比如14世纪的苦行僧亨里克·苏素的钉子紧身衣,或者15世纪的圣女莉德温的身体——“肋骨下没能愈合的伤口化了脓,长出了坏疽;腐烂导致肚皮下长出了虫子,在三个圆圆的、碗底般大小的溃疡里大量繁殖,它们繁殖的方式令人恐怖”——差不多是要雷死人的。
宗教与公开的痛苦一道灵光渐失,人们不再想看到约伯,他坐在灰堆上用瓦片刮着身上的蛆;同样,人们也就不再看到上帝,据说他拧紧了发条云游去也,留给我们一个冷漠的世界。于是,在公共领域里展示的痛苦随着“文明化”的进程逐渐变化了形式,人们把痛苦遮蔽起来,无论精神上的或者肉体上的,像野兽藏起来在洞穴中souffrir,私人的痛苦在熟悉的人们面前变得“不可见”。倒是在远程的、陌生的、虚拟的众人面前,折磨人们的小小忧愁可以露出狐狸的尾巴。
托马散漫地提到曾经souffrir的人们,比如萨德、马索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斯达尔夫人、叔本华、菲茨杰拉德、贝克特、卡夫卡,各式各样的痛苦,各式各样处理痛苦的方式。但是在一切典型案例后面,是作者本人从小经受的痛苦,不合的父母在家里,“为了一切正常运转而不得不说的那几句话,就像灰暗的炮弹,像小而硬的子弹,从我头顶飞过。”是了,一个从小敏感的受苦的孩子,默默地隐忍着苦难,所以看待世界是用这样的灰色之眼吧。
本书最感动我的地方是29岁的犹太女子艾蒂·西勒申,直到在集中营里的最后一刻,她始终要求自己过快乐的生活,“是的,情况非常糟糕,不过,夜晚,当逝去的白天在我身后深深地沉下去时,我时常脚步轻盈地沿着带刺的铁丝网走……”
假如全世界必然充满了受苦的人们,能够苦中作乐的一群,是我景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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