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飞出一只凤凰,人们会刮目相看。 如果一下子飞出三四只凤凰,人们就得比比看了”-- 读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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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我最开始看这本书的时候就在想,这风格有《平凡的世界》那味了,果不其然看完一查,作者凭借这部作品与路遥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都市风流》是由夫妻孙立、余小惠合著的一本小说,作品以北方某城市道路建设为切入点,通过描写上自市委书记、下到基层民众的各个社会阶层人物的生活状态、爱恨纠葛来呈现出改革开放之后社会风貌的波澜壮阔。全书涉及人物较多,关系交错复杂,基本涵盖了社会上各个代表性的职业,其中各个又由于种种关系巧合联系在了一起。社会是一张大网,沿着这个大网,观念、爱恨、利益不断的交叉碰撞,共同协奏演绎出了这部优秀作品。
故事的主线围绕着城市路政建设展开,新上任的实干市长阎泓焕雷厉风行,果干专断,计划在他的城市修建一条环带公路,以此一扫过去的脏乱差。但他的构想却不时受到市委书记高伯年的不满,后者也想改变城市面容,但有心无力,一半认为这样的仓促行动会“引出乱子”,一半又因为担心阎泓焕抢了自己的风头,无奈自己在领导班子见见人言式微,却咽不下这口气,一直想劝阎泓焕回头。全书的一大矛盾冲突便是体现在阎泓焕和高伯年代表的这两类人上:前者注重实干,看结果,认为一切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喜欢“拼刺刀”;而后者却往往更谨慎于路线的选择,看方向,遇到问题更在意通过提高思想认识来解决,喜欢“运筹帷幄”。这两种观念都有其长处但也有其局限性,但社会、政府机器往往需要有所偏重,最理想的情况是两者相辅相成,但事实却无可避免的在某些时候放大两者的矛盾。这种结果来自社会结构的平衡需求,也是一种权力分割的制衡需求:看似前者无往不利,动辄切割重建整个城市的命脉,但后者担心的社会问题就不存在吗?所以故事中阎泓焕来找高伯年的时候,后者平淡的答应了他,随后一起一心扑在了工作上,这似乎揭示了作者心中的某种解决方法:不论路线怎么样,如果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那么各退一步,终究可以“万剑归宗”。这或许也是全书最后没有明确交代每一个人的结果,笔者认为,从事物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个结局只能存在于现实中而超越了小说作者所控制的范畴,此时无论什么结局都是乏力的,一方的奖赏势必意味着一方的惩罚,而这本就是两种平行,无分好坏的理念,笔者是赞成全书结尾的留白的,虽然略显突然与草率,但却也是可选中最好的结果了。
我们从高伯年这条线看出去,脱离政治,高伯年毫无意外的是一个悲剧角色:他亲自签发了两个文件,一个免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从未照面的儿子杨建华的职务,另一封却保住了自己老婆曾经的出轨情人的饭碗;他的四个子女:大儿子战死沙场,备受冷落的二儿子选择出国,杨建华从未见面,女儿高婕也悲惨至极(这个我们稍后详述)。固然他贵为市委书记,但个人生活却无时无刻不在侵扰他的头脑,妻子沈辰与他的矛盾至始至终都存在,当他抛弃杨元珍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这样的结局?可就算他想到了难道就会改变自己当初的选择吗?有时候命运的走向是不可逆的,也是很难因为一个人的决定而改变的,与其说你选择了生活,不如说这个生活选择了你。
建筑经理杨建华与处长张义民的奋斗路线与结果又是两条平行线:前者勤劳能干,带人热诚却又被副经理嫉恨,在辛苦工作一年的大桥落成之后被免职;后者机关算尽,游走于各种势力之间只为谋求利益,表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却与女明星做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深陷金钱与女人的泥潭难以抽身。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的刻画与塑造写实性很强,它既写出了社会的复杂与危险,不公与肮脏;也写出了命运的公平,闪耀着正道的光。但一切成败功过之后两个人还剩下什么?杨建华收获了肖玲的爱情,一个像他一样朴实的姑娘,爱他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但却依然不得以需要面对生活的重担;张义民完成了他一直的政治目标,当了高伯年的赘婿,但迎接他的是三年后出狱的罗晓萍与现妻高婕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又何尝不会毁了他奋斗半生不择手段得来的成果。一切的一切又应证了那句哲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样充满矛盾的角色全书中还有很多, 比如外企饭店经理史春生的妻子就一直无法理解无法丈夫为什么能那么忙:
“整天呆在高级饭店里,吹不着,冻不着,那么舒服的沙发坐着,你还累?我整天站着干活,晚上到家又洗又涮,做饭带孩子,还不累死?”王敏说着说着就来了气。
通过做个体户发财的万家福通过捐款之类的手段当上了区人大代表,以为通过金钱可以获得相应的政治地位,但却在小舅子(张义民)结婚时被无情的撕碎践踏,他的这点地位光环在真正掌握权力的人眼中仿佛介草一般,微不足道,终其他只能被人所“羡慕”难以为人所“敬仰”:
“光有钱不行,还得捞点政治资本,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甭说花一万,花两万也值。你想,捐五千,报纸上就那么吹,我捐一万,报纸,电台,电视台还不一齐上,到时我就成名人了。区政协委员就当定了。你别看现在办工厂,这也卡那也卡,有钱也白搭。如果一旦我成了知名人士,谁敢卡我?这道路改造工程是市长亲自抓的,我捐款,市长准高兴,闹不好还得接见我,只要能和市长连上线,我的事业就畅通无阻。”
普店街的混子陈宝柱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机会,在尖刀工程队勇夺第一,甚至在母亲离世时也没有去,当他拖着眼泪回来的时候却被民警因为抢劫罪逮捕,法不可违,陈宝柱看到的生活的光芒再一次黑暗了下去……
刑警队长掏出拘留证,“跟我们走。” “不!我不走!……晚两个月,等大桥建好了,随你拘,现在我不走。” 陈宝柱一边说一边后退,工人们迅速给他让出一条道。两名公安人员见状扑上去,紧紧将陈宝柱的肩膀和手腕抓住。 杨建华拦住刑警队长:“同志,能不能给他两个月时间,陈宝柱现在是青年突击队队长,是环线建设的功臣,宽大一点吧。” “同志,作为领导,您应该懂法。触犯法律和治安条例,是要受到处罚和制裁的,在法律面前,任何人求情都是没有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站在一边的阎鸿唤。老队长走到市长面前:“阎市长,您发句话吧,他抢了五十,罚他五百、五千,只求别带走他。这孩子刚有点出息,别毁了他。” 阎鸿唤扶住老队长的胳膊,他感觉到这位老工人在抖。这种情绪传染了他。这个即将被带走的青年,为了五十元去犯法,如今还是他,为了环线建设要献出自己的一万元。然而,就在他献出一万元的时候,却要为五十元去接受处罚。多么费解的难题,但又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功是功,过是过,在法的面前,功过无法相抵。 “老同志,让公安人员执行任务吧。人不能大于法,我市长必须遵法、执法呀。”
是的,人生本来就是矛盾的结合体,人人都在想着面面俱到,无所不剩,但是结束又何尝不是一地鸡毛,没有一个雕塑是完美的,人生也是如此。要敢于接受它,接受人生的不完美性。
我们再来看一下这本书中的感情线。笔者本着学习的态度,可能也是因为女作家独有的风格,全书中对女性心理的剖析与展示入木三分:
“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希望你猜度我的心理,迎合我的心理。这种猜度基础上的迎合是虚假的,我只希望你按自个儿的真实感情去行事。”素娟看了一眼丈夫,尽量选择着文绉绉的词语,她知道了丈夫此刻的心事。对于那个女人,她听他讲过。
“我会永远痛苦,你无论怎么做,也减少不了这种痛苦,离婚,本身就对不起我。”
有些事情,男人是永远不会明白女人的心思的,这是来自性别的差异,是来自两套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情感共振,价值体系的差异。一通严肃过后,咱们插播一条有意思的对话:-)
“说不定哪天,我就搬家了。”张义兰盯着他的脸。 “早听说了,要搬到对面大楼去住。”建华脸上淡淡地说。 “走了,就见不到你和小蒙蒙,还有杨大娘的面了。” “不就隔条马路吗,有工夫到胡同里瞅瞅,谁还能吃了你?”建华还是不开窍。 “你吃我吗?”义兰希望能在墨盘里找出一条细微的裂缝。 “我没工夫吃你。”建华一脸子不耐烦。 得,一个严丝合缝的大闷罐,一点亮也没有。
我们重点看一下高婕这个形象。高婕是怎样的?涉世未深的她是那样的自信,敢于追求爱情,追求自由,自以为看透了一切,像极了每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们,对世界有自己的认识,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论与价值体系,并且深信不疑的践行着它。下面这段对话很精彩:
“噢,你真那么崇高?”高婕仿佛是惊奇地睁大眼睛,笑笑,“如果我们家老头子不是市委书记,是个老百姓,你也会如此宽容我的行为,违背自己的道德观念考虑问题?那您就太伟大了。可惜,我们家老爷子是市委书记,所以无法印证我的推断。”高婕又放下书,站起身,“说心里话,我对你并无恶感,相反还有一点欣赏,人非圣贤嘛。可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们向往、追求的不一样。你热衷于政治,而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你的奋斗,想的是如何爬得更高,官做得更大。我也奋斗,我追求我的艺术,追求生活的真实。在你们眼里,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事都出格,放荡不羁,可在我眼里,你们这些人虚伪,根本不理解什么是人,也不懂得真正尊重人。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你们是能摆出一副为别人牺牲的嘴脸。一旦自己不需要时,你们又最能牺牲别人,让所有的人为你的个人利益服务,我说得对吧?” “不对,你这套理论不仅贬损了我,也是污辱了你的父亲和所有为中国革命牺牲的革命者。” “别混为一谈。”高婕截住张义民的话,“我崇敬那些为理想而牺牲的勇士,而不是你们。” “你的概念太含混了,我们?我们是谁?”张义民有点坐不住了。 “一小部分人,在权力集团中的一小部分,权力暴发户,口心不一的人们,心里最看重的是地位、金钱、汽车、住房,嘴上却冠冕堂皇,谁敢公开自己的内心世界?” “高婕,你怎么能这样说。把关心、爱护甚至爱你的人都说成是虚伪,难道那个污辱了你的人倒是高尚、真实的?你思维太混乱,结论太荒唐了。” “他真实就在于他需要得到我,我的真实就在于我爱他,而并不一定和他结婚。你能像我一样坦白吗?你敢对我说,你是为着得到我父亲的庇护,想跨入这个家庭才耐心等待、大度宽容、忍气吞声的吗?” “够了。”张义民打断高婕的话,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这样尖刻,赤裸裸地当面剖析他的灵魂,他受不了了。 “我再说一句,我观察了你很久,觉得你太可怜了,你从不敢违背我父亲一丁点儿,每句话都是适合他的口味和心思,像我父亲意志的奴隶。” 张义民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烧得难受,他用力压下了自己想在高婕那漂亮而冷酷的脸上猛挥一拳的念头,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头。“随便你怎样分析,这是你的自由,我只劝你冷静地想一想,不要把被污辱当作幸福,更不要把污辱别人的人格当作愉快。你不爱我,我不勉强,但我奉劝你不要伤害你父母的感情,你总不至于怀疑他们对你的爱吧?” “我当然不怀疑父母爱他们的女儿,但他们老了,权力也不会维持多久,他们这种爱的方式也维持不了多久了,这里,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好了,你可以走了,欢迎再来”
你看当时的高婕在虚伪的张义民面前是多么的崇高,她说的都没有问题,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其中一些看法都高于实际,甚至有点脱离,人终究是社会动物,在社会、人性的大网中无人可以幸免,生活给了她上了宝贵的一刻,可当她成长之后,一切还来得及吗?: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现代女性,从不欣赏什么“结发共枕席,黄泉共为友”,人的感情此时有此时结情;彼时无,彼时分手。何必厮守?何必白头?只要爱,不管有无婚姻这一形式,彼此需要,彼此给予就行了。她热忱地追求一种解放,一种进步和文明。她曾崇尚西方人对爱的理解和性的开明,梦寐以求人的个性自由和人生的欢乐。但上海一行,她发现,自己失败了。在她想永久地得到幸福,想把感官的欢乐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时,她立刻失败了。她看到人的丑恶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肮脏。她仿佛才真正了解自己,她仍然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她受不了他的负心,不能轻松地去想他和别的女人做爱,渴望着专心一致的爱情。
一个黄炯辉让她看透了一切。存在人与人之间的,除了金钱、名声、地位,还有什么?相比之下,张义民反倒好些,他依靠自己奋斗。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一切外力,不过是想攀附一根绳,然后靠自己的力气爬上去。工人、农民、军人、运动员、艺术家、学者、当干部的……哪一个行业没有自己的王冠?企业有竞争,团体有竞争,舞台有竞争,运动场有竞争,难道权力就不该有竞争?谁把握住王冠,谁就是强者。强者只瞄准自己的目标,而不吝惜手段和方式。在这一点上,张义民的方式要比黄炯辉干净得多。
令人唏嘘,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都不是预言家,也都会有追求幸福的冲动与权力,大概折中的选择就是:在开始前,抛弃自己的主观认识,用绝对客观的角度去看事情,理想不是空中楼阁,他的基地是整个生活,早点认清这个自己所处的地方的规则有时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更好的明白怎样去守护自己内心的一片净土。
全书探讨的一个重点就是这个社会的“规则”与人性的特点,全部这些都以写“实”为出发点: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似乎早就养成了一种禀性:承认既成事实,安于既成事实。他们当然从来没想考察这儿的整体形成和演变,也懒于思索它的发展和改造,那不是他们的事儿。
看来脸和心必须是对立色。因为老职工的脸是粗糙的,所以我们的脸也必须弄成干树皮。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所以我们就不应该生产粮食而应该和他们一样饿肚皮。
鸡窝飞出一只凤凰,人们会刮目相看。如果一下子飞出三四只凤凰,人们就得比比看了。
中国人的观念发展趋势,我以为目前乃至将来就只有一个:从务虚到务实。何为虚?何为实?虚便是所谓的荣誉,实便是物质,金钱。说白了,钱就是一切。人们追求,羡慕和尊敬的不再是什么革命经历,模范事迹,荣誉称号,道德典范,而是百万富翁。
我们最后看一下柳若晨、阎泓焕、徐力里这三个人的爱恨。爱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问题,尽管同样的事情,从一方的角度看是这样的:
“不,我们并不一样。”柳若晨心里恢复了平静,他在她房间里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坐下来,“我心中装着我死去的前妻,这是一种对死者的怀念。而你心里的人活着,而且结了婚。对死者的怀念是一种忠诚,而你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早已结束了的感情。这种感情对我,对他,和他的妻子都是一种不尊重、不道德。”
但从另一方看视角却又完全不同:
徐力里终于被激怒了,她霍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用不着你来劝告!痴情不痴情是我个人的事,你无权干涉!我正是为了不伤害他的家庭才和你结婚的。难道你还不明白?”
解决方法是什么,大概只有两个字:理解,这两个字是那么无力,但似乎又是唯一的可行解:
“不能中止。人的追求应该到最后一刻才中止。现在……”柳若晨激动地站起身,“阎鸿唤组织制定的市政道路改造工程马上就要动工了,你是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现在正需要你。你如果真爱他的话,就不应该悄悄地去等待那最后一刻。你能帮助他,帮助他实现造福子孙万代的宏伟蓝图。这爱才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我知道你在病中一定会很痛苦,很寂寞。但越是离开事业去等待那一刻,越会痛苦。”
柳若晨与徐力里最后的释怀与互相理解原谅是全书中唯一一个善终的结局,也是最感动我的一个情节;全文结尾,我们再听一遍柳若晨那令人心碎的呐喊吧:
阎泓焕的耳边突然响起柳若晨那天对他大声喊出的话:“她……爱你,把一生的感情,把最纯真的爱情给了你!”
2022.2.24, CPH,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