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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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像2008就这样来了,静静地,却又伴随某种轰轰烈烈。这些日子过得太快。如不翻查日历,大抵不会知道今夕何年;若不挪步窗前,必不会知晓日升月落。活在当下是很好的自我抚慰。因着过去的一切多半不再真实,不再强烈,一如挥发干净却未丢弃的精致香水瓶,美则美矣,成了无关疼痒的摆设。存在,是一种习惯。而在许多习惯艰难铸成后,一次偶然便被全盘粉碎,随后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便迅速成型。人生不会那样写意,在每一次转折处留一个换气口。
连续数晚一遍遍地读王尔德的DE PROFUNDIS。细细咀嚼一个艺术家一个多世纪前自人生巅峰坠落的纠结心绪。来自铁窗里的呐喊。翻阅他如何从艺术家的阴柔走向宗教美学的彻悟。两年多的狱中苦役,生无可恋,死亦难求。在监狱的最后的三个月,他断断续续地给道格拉斯(波西)写信,寄一份不知何时才能传达对方,不知对方会否拆封,会否读得懂的情。细数他们的第一次相识,在牛津的日子,甜蜜与争吵,对波西一次次的原谅与忍让,企图逃离,却再难彼此分开。王尔德曾笃信自己在家庭与波西之间的取舍,一如对自己才华的自信。波西,这个莽撞闯进他生活的美少年,理应无法倾斜事业、家庭、荣誉的天平。他的艺术需要源源不断的爱的润泽,美的润泽,这些他永远索求无尽,波西带来的是一个源泉,他的青春让他看到自己的衰老。他的喜怒无常,若即若离,举手投足都教他迷惑。有人说他滥情,因为他执著地倡导艺术的绝对纯净,孤芳自赏着自己唯美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气质,在每一件年轻美好的事物上眷恋留情,浑然不觉旁人的目光。
和波西在一起不短不长的两年半时间,从风光无限到锒铛入狱。至今的点点滴滴汇于一张张对开的蓝色监狱用纸上,感情无法收放自如,写下的无法涂抹,辨认得出情绪轨迹。萌生出的恨与爱无从粉饰,囹圄中寻找不到容身的屏障,在被社会剥夺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他所剩的不过是个破碎的丑陋面具,无论曾经怎样金碧辉煌,斑斓夺目。骤然间身败名裂,于铁窗内咀嚼悲怆与怨愤,唯其如此,当仇恨化作甘霖,悲怆中找到圣洁之境,他才能对恨爱两种情感的微妙有了切骨体悟。
扯下布满金箔的外衣,看清自己的肉身和心灵,那样虚无渺小。曾拥有的种种华丽,如今都成为一种惩罚。明知真心与忠诚难以力挽狂澜,只是意难平。回忆过去种种,追思永远失去的宝藏--名誉,地位,财富,妻儿,挚友……难免捶胸顿足,义愤填膺。然而,他始终未曾说过后悔,纵然百般懊恼,万般苦痛。那个才华横溢的翩翩才子一去不返。曾经的王尔德尘封在久远的艺术中,犹如那尊一度辉煌闪耀的快乐王子塑像,旦夕之间土崩瓦解,快乐与悲伤一同幻灭,徒留一地碎裂的华丽。
他在给波西的信中诸多埋怨与颓丧,终究没有后悔自己付出的爱——对艺术,妻儿,罗比,怀有真诚的,纯洁的,高贵的,绅士的爱;而对波西,却是狂热的,沉迷至癫狂的欲望,一如对一件艺术珍品的不可自拔,爱之深恨之切,几次决意远离却终究未能跳脱。他在信中历数自己与波西的短暂分合,结果都是不惜一切代价地留他在自己身边,哪怕背负起整个世纪的罪与罚。爱之强烈而盲目,令这位史上最具智慧的英国人,自觉自愿地泥足深陷下去,放弃前半生所有丰硕温和的所得,这个用唯美艺术颠倒众生的自负的王子,甘愿从此成为那朵恶之花瓣上的一滴露珠。“碰上你,对我是危险的,而在那个特定时候碰上你,对我则成了致命,因为在你生命所处的那个时候,所作所为不过是撒种入土罢了,而我生命所处的,却正是一切都在收成归仓的季节。”这场致命的邂逅为王尔德的后半生变了调。
在那次震惊于世(惊世骇俗抑或臭名昭著)的审判中,王尔德在法庭上执着而自负地表述自己的艺术理念,言辞激昂。为着那不为世人所容的爱,他让法庭变成为彰显个人魅力的露台。孰料这场为爱与艺术的庄严申辩最终变奏为一场无稽的闹剧,又一次重蹈先行者的悲哀,艺术家小丑般地任人指指点点,嗤笑戏弄。喧哗过后,惨淡收场。
“我的人生有两大转折点:一是父亲送我进牛津,一是社会送我进监狱。”王尔德在狱中不无唏嘘地为其一生划下两道折线。一道载着他登上花团锦簇的坦途,一道却在他生命的巅峰,骤然堕入幽暗的无底深渊。于耻辱中幸存,注定经历了一次灵与肉的洗礼。
肉身的堕落成就了精神的涅槃。自王子的宝座上失足,于铁窗里的明暗交错中起身,放下高傲身段,将缺失的苦楚一一补全。借一张小小的信纸承载心底的爱与痛,愤慨与悲怆,一切归于平静。回忆每个众叛亲离的日子,痛失一切最爱的人与事,被层层剥开在大庭广众前展示,付出的所有没人补偿,失去的一切无法挽留。他最终没有在屈辱中死去,而是囚首垢面,泥足金身地活下来。借一张小小的信纸承载心底的爱与痛,愤慨与悲怆。才华销蚀,情感褪去,心神归于平静。在狱中的最后几个月,他在信中的语气平和中透出感激,分辨不出爱恨。狱中岁月即告完结,他对自己说“不要惧怕过去,假如人们说过去的事无可挽回,你别信。”只想给自己觅一处安乐居,避开尘俗、前事。
这是一封历时太久的情信,以致写信人渐渐忘却初衷,让它越来越趋近于记录其本人心路历程的日记。或许不再只是期待收信人的回应,而成为智者的一次心灵自救,百无聊赖中的一个支点,艺术才华的一次释放,直至成为一种习惯,填塞整整三年来隔绝、冷落、空虚的牢狱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