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吸取的，是谁的「历史教训」？

无论你是熟读儒家经典，还是受过金庸小说的浸泡，抑或接受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洗礼，恐怕都对这一套「君主吸取前朝教训，勤政爱民才能长远」的儒学伟光正价值观深信不疑。

中国素以连绵不绝的历史自傲，也以相仍不绝的历史著作自豪。「历史就是中国人的宗教」，这句话，虽不中，亦不远也。

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从小都接受过「以史为鉴」的教育，「吸取历史教训」也是这块土地上再耳熟能详不过的信念。「凡知识水平在平均线上之国民，均应对国史有所了解」。

不过问题来了，「历史教训」是一个欠缺主语的模糊词汇——谁犯下的历史教训？历史教训是教育谁的？谁会从历史教训中受益？

我相信，即便今天，也很少有人会认真回答这三个问题。

而这些问题，恰恰是我们认知中国历史与中国史学的关键。

其实只要细心查阅典籍，这些问题也不难解答。

先从一个小故事说起。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峤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世说新语•尤悔》

晋明帝司马绍找来王导开讲国史，希望学到一点祖宗的经验教训。

结果，皇帝关心近代史，差点把自己关心出病来。祖宗干的事情太见不得人了，弑君戮臣，坏事做尽，这才有了司马家的天下。「这样一来，司马家的江山如何长远？」

也是这位晋明帝，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受过父皇晋元帝的教育。当时父皇为他钦定的课程可不是什么儒家仁政的标准教材，而是历代皇族都讳莫如深的「申韩之术」——

时帝方任刑法，以《韩子》赐皇太子，亮谏以申韩刻薄伤化，不足留圣心，太子甚纳焉。-《晋书·庾亮传》

这里有个时代背景。晋元帝以皇室远支在江左继统，他无论是合法性还是权力基础都先天不足，只能先后依赖渡江而来的侨姓氏族。「王与马，共天下」，绝非虚言。手握上游雄兵的王敦，几次差一点就篡了司马家的位子。晋元帝要传授皇子申韩之术，正是意在以法术势削夺门阀士族权力，重新收回绝对皇权。

庾亮为什么要反对晋元帝教皇子申韩之术？答案也很简单。颍川庾氏尽管与琅琊王氏不对付，但在维护门阀士族共治权力这一点上还是有共识的，当然不乐见小皇子学习威猛的法家之术；王导身为哥哥王敦的反对者、相对亲近皇权的长者，则干脆来个直抒胸臆，将司马家夺权的不正确历史记忆倾囊相授，让皇子自己选择吸取哪一种「历史教训」。

司马家早在建国之初就已经吸取了曹魏失国的「历史教训」：看到曹魏打压宗室几世而亡，司马家就大力扶植宗室；看到曹魏被权臣篡国，就着力搞申韩之术，「诛夷名族，宠树同己」。无奈皇权体制就像一口不断修补的大锅，最终还是在皇帝意想不到或是思虑已极的地方出了岔子。

只要细查古籍就不难发现，最喜欢「哀之而鉴之」的人就是君主本人。历代开国之君，总会吸收一大堆前朝灭亡的经验教训，然后将皇权尽力打上补丁，防备好官僚阶层，榨取好民间力量，尽一切可能保证大权不致旁落、政权安全不受影响。「历史教训」是服务于他们的，是他们犯下的，更是他们认真学习的，最后也是能让他们受益的。

总体而言，历代君主在位都有十字目标——驭民，治官，统兵，敛财，教化。为了完成这些目标，他们不惜一次次吸收「历史教训」，打好中央集权这架机器上的每一寸补丁。自秦迄清，这架机器不是削弱而是大大增强了。不断吸取「历史教训」的后果，就是皇权更稳固了，政权更安全了。干民何事？

我们最熟悉的唐太宗与明太祖说过两端最著名的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世民

「奈何胡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朱元璋

压榨老百姓太猛了，他们就会起来造反。

对付老百姓与官员太松了，他们照样会起来造反。

至于是猛一点好还是松一点好，如何对付官僚阶层，如何哄骗老百姓，如何克服外戚宦官宗室这些制衡难题，势将涉及更复杂的技术性讨论——这就是史书所载「历史教训」的全部真相，历代君臣讨论的也不过如此。包裹在儒家经典里的话术，其实不难窥破。王夫之就在《读通鉴论》里痛言：

国之亡，有自以亡也，至于亡，而所自亡之失昭然众见之矣。后起者，因鉴之、惩之，而立法以弭之；然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前之覆辙虽不复蹈，要不足以自存。

如果要我评选一个最能演示「历史教训所有权」的案例，我一定会双手赞成「康熙怒斥群臣」这段虚构的桥段。故事虽然虚构，但其传达的信息太真实了。

当朝大学士，统共有五位，朕不得不罢免四位，六部尚书，朕不得不罢免三位。

看看这七个人吧，哪个不是两鬓半百，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朕的儿女亲家。

他们烂了，朕心要碎了。

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朕是痛心疾首。

朕有罪于国家，愧对祖宗，愧对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

还有你们，虽然各个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你们，就那么干净吗？！！！！

朕知道，你们有的人比这七个人更腐败！

朕劝你们一句，都把自己的心肺肠子翻出来晒一晒洗一洗拾掇拾掇！

朕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大清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是在这乾清宫！！！！

就在朕的骨肉皇子和大臣们当中。

咱们这烂一点，大清国就烂一片！你们要是全烂了，大清各地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呀！想想吧，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年呢，

忘啦？？？？！！！！！！！！！！！！

那棵老歪脖子树还站在皇宫后边天天地盯着你们哪！

朕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老想着和大伙儿说些什么，可是话总得有个头哇，想来想去只有四个字——————————————————————

（悲壮音乐响起，匾额从康熙身后徐徐升起，

上面赫然书写着四个大字：正——大——光——明——）

这四个字，说说容易阿，身体力行又何其难？？！！！

这四个字，朕是从心里刨出来的，从血海里挖出来的。

记着，从今日起，此殿改为正大光明殿！

好好看看，你们都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想想自己，给朕看半个时辰——

如果读者同意我前文的观点，一定会从这段话里读出新的「教训」。

如果还有困惑，我向大家推荐一本书：《秦制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