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神话•人
吴煦斌的小说集《牛》,包含了11部短篇,无一例外地都贯通着自然的元素——石、山、木、海,在黑暗中潜伏的蝙蝠,隐居在山林深处的野牛,还有依山靠海讨生活的人类。
自然一直存在,在人之外沉默地存在,尽管它们被俘获了,被踏足了,被侵略了,依然保留着许多无言的秘密,并且,在那特定的维持稳态的静穆环境里生活的人,也往往具有一种相应的不同寻常的静穆的气质。
吴煦斌笔下的人物总是置身于一种迷惘的处境,有着无法排遣的寂寥和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唯有向着自然而去,仿佛受到神性的召唤,她们才能找到自己。
《佛鱼》:我坐在河边,佛鱼躺在河边一块蒲团般的石块上。澄明的早晨,新的寒苍,佛鱼散发着青色的光晕,水面跳耀着白色的亮光。然后,他从对岸涉水而来,衣袍在风中蓬飞,太阳在他脸上盖上一层金黄的日光。
《山》:我在花朵微红的晃动中看见他。他仿佛在热带植物宽阔的枝叶间悬泛着,然后便消失了,树隙间我只看见他栗色的衣服在风中摇摆,不久却又在晚阳虚假的亮光中溶化。
《蝙蝠》:表姊真是很奇怪的,许多次我看见她向着对山的建筑地盘笑。表姊说蝙蝠交配的时候会发出芬芳的麝香味。有一天夜晚,我看到表姊站在打开的门前,看着一个向树丛跑去的男子的影子发呆,然后,我听见长长的、尖锐却又沙哑的,蝙蝠似的哀号。
在吴煦斌的小说里,那些男子的出现都很突然,男女交合的过程也是省略的,片字不提,只隐约提示:“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非常疲乏。腿的经络在轻轻地抽动。”(《佛鱼》)这是作家刻意设置的隐喻。想起那些“感天而生”的神话:华胥履巨人迹而生伏羲,简狄食玄鸟卵而生殷契,姜原践巨人迹亦得后稷,等等。想起古典时代的希腊神话,宙斯化作金雨与达娜厄相会,化作公牛劫夺欧罗巴。那是原初的人与自然的结合。这些神话里的女性都委身于神灵,她们受到的诱引是难以抗拒的,强大的,有关生命和存在世界的象征性的延展。
吴煦斌的自然,并不是纯粹的、与现代文明相对应的自然环境,而是在后工业时代的文化语境里,有着浓郁的文化启示的,对往昔的一次次折返与寻根。
《牛》表现得尤其明显。这部短篇小说讲述七天的时间里,在山林间,两男一女苦寻野牛的经历。丰富细致的景物描写,凸显人类在荒野密林领略到的自由和恐惧、烦躁和安详、晕眩和抚慰,那种更幽眇的,似乎被文明放逐而又不断形塑自我的感觉,一再地涌现。七天,显然是有意选择的时段,指向造物主创造世界最初的天光。我,童,荑。很微妙。站在“我”的位置,把视线投射出去,有时候,感觉“我”在爱恋着荑,有时候,觉得他对童的关注异乎寻常。
小说最后,遭遇洪水。“我抱起荑,小心地把她交到童的手上。童看着荑,沉思着,他美好的脸树一般升起。他俯下身拿额擦着我的胡子。他的呼吸里有强烈的的土地的芳香。”接着,写道:“我们两个远离宇宙的人,他于人类远古的童年,我于广大的家居。我在深深的不安里仍不若他尽心。我曾做了甚么?我是更遥远的人。我们会再来吗?他亦要负新的责任了。”这样的自语道破了宿命的天机。人类总是处于某种有限的维度。
作家与一个故事、一部作品的关系,有时候,也是一种宿命般的相遇啊。那些故事,那些景物,那些人,如果换一个作者,换一种叙事,定然是不一样的境况。
吴煦斌1978年到美国深造生态学,期间在加州和犹他州看到洞穴壁画,方有《牛》的灵感。她的这些小说背景全部放置在原野环境,当然与她的专业有关,更关乎她对万物生灵的感情。当我们把视线投向吴煦斌小说里自然元素的所有构成物,包括太阳、风、星宿和海涛拍岸的声响时,我们仿佛总能听到一种来自莽林或者地心的低哑的喃喃,徘徊耳际,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