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不见硝烟的生活里,这本书能带给你安宁
读陈春成,是从《尺波》开始的。一个朋友发来了豆瓣上的文章链接,跟我说,“他每篇日记我都专门空一块时间仔仔细细看”。
读下去,一下就被他极为独特的语言质地吸引了。又一篇篇找回去,《竹峰寺》、《红楼梦》弥撒……文字结实、雅致,行文舒展、灵动,是一个我有点陌生的世界——不是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也不是冲突悬念迭出的人物故事,是逝去的风景、遥远的山河。
可这山水,并不是古诗词中、文人画里那一动不动的古老山水,是带着人的生命气息,有情感、有记忆的山水,他们生机勃勃、轻灵有趣,可以照见人心,唤醒灵性。朋友看了,也十分喜欢,说有好几个故事让他想到了中岛敦的《山月记》、《不射之射》,还有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有东方的美学调性。
不到一个月,春成又发出了新小说《音乐家》,开篇第一句,“ 1957 年秋夜的细雨飘洒在我想象中的列宁格勒上空”,一下紧紧抓住了我。这,这,也是他写的?
藏在蓝鲸体内的音乐厅,花苞里、茂草遮蔽的蕊珠宫里,乐曲飘扬,雪花玻璃球里古廖夫指挥着乐队在冷杉树下演奏?
这样的想象力实在惊人,瑰丽、肆意,我好像跟着大雄打开“任意门”,踏上了一趟神秘列车……读到谱架上的椋鸟唱出赋格曲,“顷刻间溃散成无数灰烬”,灵魂钻进那旋律,飘散殆尽……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我要认识这位作者。他,太不一样了。
真正认识陈春成,却是在完整读完结集成书的《夜晚的潜水艇》之后。那是一叠两百多页的纸稿,收录了作者从开始写小说以来最满意的九篇,按照写作时间简单排序。带着清样,上了从北京到杭州的火车,耳边是小孩儿的哭闹声、外放的综艺节目、乙方吐槽甲方的语音电话,心里是年底的各种表格、书单、榜单,是奖项背后的“人声鼎沸”……掏出笔,翻开纸样,一个个宋体字好像变成了某种能够收摄人心的内功心法,我,静了下来。
一个静谧、安宁的世界降临了,“安宁,疏朗,如冬日的树林”。
人声仿佛都消失了。我好像一个人躲进了《竹峰寺》中那个深埋地下的大陶罐中(文中叫“听瓮”),有一种纯然的寂静。静到听见了此前在办公室、在地铁上、在家都无法听到的声音。心上重重覆盖的尘土被擦掉了、冲净了……
我看到了竹林间的落日,霞光未泯、深红色的天空、细若银弦的月光;还有八九十年代南方小县城的榕树、公园、老屋,银杏叶子的香气,石拱桥底的青苔,有着古老音节的满山虫声。
都是日常之景、寻常之物,可作者却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情,凝神静观,再以十足的耐心一笔一笔描摹它们,又用想象力赋予它们色彩、声响、气息:
《裁云记》中,“天蓝得像一个秘密”,“水稻并非一种植物,而是从泥土中生长出的光”。
再来看他笔下的云:
附近的山谷产云,夜里会氤氲起满满一谷的云气,浓白如牛奶,清晨时渐渐飘出,有时一团一坨,有时一丝一缕,都是些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违法云。飘出来的云都被吸进闸门里,等从另一侧闸门释放出来,就成了标准的椭圆形合法云,边缘带波浪形花边,像一块一块可爱的饼干,徐徐飘向城市的上空
我抬起头就看见云。大朵大朵的,蓬松的,凌乱的,飘忽不定的云。有的像奔马,有的像海豚,更多的则什么都不像,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比拟它们的形状。我的眼睛一会蓝得深邃,一会白得耀眼。
《酿酒师》中,“酒是水酿出来的诗”,小说最后一部分写酿酒师陈春醪最后调和昆仑绛、老春、真一、大槐、和最后一种没名字的酒共五种酒的过程也是如诗一般:
陈春醪说,黄为土色,土居五行中央,以土为基底。说着他往坛中倒入金黄色的真一酒。其余四色对应四方,又合春夏秋冬之色,各含起、承、转、合之相。曼妙的开头,宏大的承接,玄妙的转折和虚无的收尾。春属木,色为青。他倒入碧绿的老春酒。夏属火,色红,说着倒入赤红的昆仑绛。秋属金,色白。倒入乳白色的无名酒。冬属水,色玄。倒入黑色大槐酒。五种颜色在坛中彼此追逐、排斥、交融。坛中一会传出战阵杀伐之声,一会如奏仙乐。一会又像在絮絮低语。最后归于寂然。
不同于传统文人画多是黑白二色,陈春成以文字绘成的画布是有色彩的,笔画浓淡、粗细不同,层次丰富:
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日暮时枝叶望如浓墨,凭空堆积,枝叶间鸣声上下,却不见飞禽的踪影,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竹峰寺》) *** 他打量四周,见到几株冷杉,叶丛的上层蒙着糖霜似的白雪,下边露出暗绿的边缘,被雪映得近似于黑。几支木棍搭起的篱笆。一个胖乎乎的雪人。远处是一座小木屋,屋顶覆着厚雪,显得圆润可爱,窗口透出黄光。古廖夫觉得景物似曾相识,正要问穆辛,见乐队已在冷杉树下坐好,准备就绪了。燕尾服的黑,提琴的棕红,枝叶的暗绿,在雪地中格外醒目。古廖夫确信这一幕曾在梦中见过。(《音乐家》)
再看他笔下的月亮,也是颜色不一、十分动人:
月亮出来了。银杏枯叶的香气似有若无,闻起来像陈旧的书纸,令人安适。我在这气味中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眼前一片金黄的暗影,其间清辉点点,我迷糊地辨认出那是月光,被上方的银杏树林、林下的落叶筛过两遍之后,疏疏地洒落,细如白露。(《红楼梦》弥撒) *** 楼阁的黑影突兀而森严,月亮移到檐角,像一只淡黄的灯笼。(《竹峰寺》) *** 他踩着街边的落叶,一路望着枯枝间升起的红月亮,陶醉在深秋的风物和年轻人毫无理由的欢快中,对身后的跟踪者全未察觉。(《音乐家》) 置身 2019 年密闭的高铁车厢中,我却听到了或许来自一千年以前的“瓮”中之声: 整个酿酒期间,瓮都在鸣叫。起初瓮声瓮气,像埙;后来清亮如笛声,有时淅沥如急雨;夜里像某种动物的哀啸。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听得见,凄婉之极,妇女听了常忍不住哭起来。(《酿酒师》)
还听到了,“青苔滋长的声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还有“山峰生长的声音” :
黄昏时我又揭开木板,钻进瓮里,盖好。躲在里头,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觉得心里难受,就躲进那瓮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无人知晓,舒服极了。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问本培,他说这是山峰生长的声音。(《竹峰寺》)
然后,又闻到了竹叶的清香、碧粳米的香气,许多熟悉的味道: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困意席卷了我。银杏叶子淡淡的香气,和周身微一动弹时发出的松脆声响,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正睡在一本旧书里,像一张被遗忘的书签,谁也找不着我。(《红楼梦》)
他热切地说着,仿佛此刻就闻到了松树皮的气味,青苔和蛛网的气味,黑麦扬花时略带甜味的清香,野草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香气……(《音乐家》)
这是第一次,不间断地、在纸稿上完整地阅读陈春成的小说,也是我觉得,第一次真正意义地认识了陈春成。打动我的不再只是单篇文章体现出的文字之美、想象力之奇妙,而是作者力图用汉字寻找的某个古老秩序。它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某个具体时空,而是可以驾驶着“夜晚的潜水艇”,和皮卡丘、妙蛙种子一起自由穿行其间、像雾一般的“宇宙”——“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我能一边挨老师的骂一边在太空里漂浮,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而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夜晚的潜水艇》)。如果幸运,一路上,还会看见李白、苏轼、曹雪芹,会遇上阿丽西亚号快艇、找到那存放着老屋和县城的钥匙……所有那些确切存在过的消逝之物,所有地球上确切存在过的未解之谜,都在那里。
更难得的,在作者营造的“寂静空间”里,个人心中“喜怒哀惧爱恶欲”的复杂情绪被充分唤醒,多篇小说中消失和寻找的主题更表现出今天生活在当下的、每个年轻人都能感受到的精神和情感困境——
比如,失去的故乡,《竹峰寺》中被藏在钥匙上的老屋:
青砖的老屋,连同周边的街巷、树木,那些我自幼生长于其间,完全无法想象会变更的事物,造梦的背景,一闭上眼都还历历在目的一切,全没了。不仅如此,整个县城都在剧变,新来的领导看样子颇有雄心,要在这山区小县施展拳脚,换尽旧山河。四处一逛,风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觉到世事如梦。一切皆非我有。没什么恒久之物。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处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间,覆盖着法国梧桐浓荫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
钥匙上印着“永安”两字,是个早已湮没的品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老屋不复存在,它就是我和老屋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像风筝的线头。我想象这钥匙是一只 U 盘,老屋仍完好无损,只是微缩成极小的立体模型,就存放在这只 U 盘里。一同存储在其中的,还有关于老屋的诸般记忆。
这样想,仿佛那铁铸海豚就是我的替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我可以通过它,在千里外遥想那里发生的一切。
比如,出于恐惧,像沉默的大多数一样,选择忍耐、躲避、遗忘、逃离:
他想起年轻时,有那么几年,毫不怀疑自己是个天才,他忘情地写着,稚拙的作品曾备受师友的夸赞;他沉醉在自己手造的光芒里,对未来满怀热望,相信自己能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物……他想起一个醉醺醺的夜晚,他坐在音乐学院的广场上,旁若无人地指挥着月光下飞驰的云影,澄鲜的乐句像从天外直灌入他的灵魂,他在黑暗中放声大笑……可到头来他又做成了什么呢?如今他跌坐在岁月的尽头,沮丧地认识到,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称为不幸,因为整个的一生都用在了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不幸,没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忧虑,在克制,在沉默中庆幸,屈从于恐惧,隐藏着厌恶,躲进毫无意义的劳累中,期盼着不可言说的一切会过去,然后在忍受中习惯……
一切都变化之中,难以把握。不光是自然、生态环境的变迁所带来的变化:更有权力转移、政治空气变化所带来的“不可抗力”。好像没有什么永存之物,也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关系。无论是今天我们看得到的一个树池、一片池塘、一部名著、一个县城,还是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一段旋律、一个故事、一种情感、一段记忆,都难以留存。
可作者偏不甘心,仍想留住那些消散的记忆,牵出事物间隐秘的联系,“在虚空中捕捉旋律”,用他迷人又壮丽的语言。
作为陈春成的忠实读者,我真愿把这本带给我安宁的集子推荐给我的朋友们。虽然我很难给这本书贴上一个准确的标签:严格来说,它们既不是充满戏剧冲突、以情节取胜的城市故事,也不能简单概括成书写乡村生活经验的“乡土文学”;我也很不愿意给作者一个“ 90 后新生代作家”、“ 2020 年最具潜力的青年作家”这样的“定位”:显然代际并不足以标识陈春成的特点,而潜力这件事,更有待时间的检验。可我相信,总有一些时刻,我们需要从那看不见硝烟的生活现场撤离,将目光投向天地、让精神亲近山水,淡忘周遭一张张熟人的面孔,努力保持缄默,停下脚步,抬头望一望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