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处,看文学河流的源起,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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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我读过的老舍作品中,最艰涩难懂的一本。毕竟老舍向来以精炼口语,风趣幽默著称。当然,不能用小说的标准来衡量文学理论。
这本《文学概论讲义》,是老舍在齐鲁大学文学课上的教材。读了这本书,等于选修了一门文学理论课,老师是老舍哦。一共15讲,从文学是什么,讲到诗歌、戏剧、散文、小说。
虽说是讲稿,应该比书面文字更通俗易懂,其中也不乏一些口语,语气词,但信息密度大, 引用了很多古今中外的学者表述,读的时候真的需要非常专注,稍一走神,就云山雾罩,需要回头重看。
这本书其实对写作并没有太大帮助,它从理论的角度梳理了关于文学的不同概念,如同站在高处,看一条河流的源起,蜿蜒,观察其中的磅礴与细浪。之所以写这篇笔记,为了对得起付出的时间,过去的一个星期,每天早上都打开书,艰难跋涉,似懂非懂,榨干脑汁才略有所得。
老舍评论《文心雕龙》的时候说,它不是真正的文学批评,如果拿它做教科书(我曾经还真这样想过),像研究亚里士多德《修辞学》、《诗学》一样,很容易断章取义,把文学讲到歧途上。它的好处是把秦汉以前至六朝的文说文集收集来,作个总结。老舍这本书,也有这个价值。
不过老舍在梳理这些文论的时候,可比《文心雕龙》有意思多了。他会一边说转述别人的观点,一边评论,有的极力反驳,吐槽吐得又准又狠,有的大加赞叹,绝妙啊。
文学是什么?
文学到底是什么,从先秦到现代五四,各有各的说法。
先秦到汉末,文学就是是个工具,用来观人,用来载道明理。
魏王曹丕第一次提出文章的价值:「年寿有时,文章无穷,应该求不朽之名,致力文章。」虽然有些功利,至少文学摆脱了实效的阴影。
陆机的文论更开阔,他说「文来自深刻的观察,敏锐的感情,发育心灵,终于技术。」
到了唐代,虽然是诗国,诗最发达的时代,诗依然是一种娱乐,无关于大道。白居易的诗很受欢迎,但他依然说,「志在兼济和独善,会做两种诗。一种讽喻诗,用于兼济,一种闲适诗,用于独善,至于其他感于一时一物,一笑一吟,虽然也是诗,不是我的志向。」这恰恰与老舍赞叹的陆机观点,相反,发于心动于情的才是真正的文学。
宋代,依然拿住载道理论不放,有句话,叫「道胜,文不难自至。」老舍先生反驳:「图画也是艺术,怎么没听说过,道胜,画不难自至呢?」
元明清的时候,戏曲小说发展起来,人们想法更多元,开始重视格调,有的讨论文章义法,有的主张性灵,玄妙境界。到了五四,文学又从文学革命,变成革命文学。文学变成教育大众,启蒙思想的工具。
回顾这个过程,文学一直在工具价值和本身价值之间徘徊,是载道传播道理的工具还是本身美的体验?老舍没有具体谈什么是文学,而是列出文学的三个特质:情感,美,想象。
文学不是理智,思想,知识。它们的科普有哲学,科学。伟大的文艺有伟大的思想,但如何传播思想本身价值更大,要触发深厚的感情。阅读的过程,作家的感情,人物的感情,读者的感情应该调和在一处。
美,是一切文艺的要素,甚至超越道德。老舍提出一个反面问题:不道德但美的作品,是不是好作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很多好作品,是没有道德目的的。可见文学可以没有道德,不能没有美。
如何表现感情和美,想象的作用来了。无论是文章内容来自事实、经验还是虚构,都由作者想象排列,再创造,让读者更注意,更触发内心感受。
感情与美是文艺的一双翅膀,想象是使它们飞起来的力量。
文学的风格
因为写作者对感情、美的感受力不同,想象力不同,才产生了不同的风格。尽管面对的东西一样。书中说文学家的心是甲,外物是乙,外物与心接触的印象是丙,具体写出的印象是丁。
好比厨师做菜,甲是厨师的心,乙是鱼和其他材料,丙是想做的菜,丁是做好的红烧鱼。更好
有句话叫「各师从心,如异其面」,人心是风格差别的来源,如同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面孔,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心。
文学的倾向
老舍先生特意强调不用「派别」,而用「倾向」,因为不是谈论人数众多的各个派,而是讲某一类的风格,应该叫文学的个性精神比较合适。
首先提出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文学的个性和背后的精神相关,深受时代的影响。」古希腊作品净美匀调,那是希腊人精神的表现,他们爱美,但不允许思想自由,它的平和、秩序、节制的美,来自不许出现极端的艺术品,个性自由是被压制的。新古典主义,忘记了背后的原因,一味赞叹,模仿古希腊的作品。
看得出来,老舍对古物古道是警惕的,反对尊古溯源,而是鼓励向前,这不像我印象中那个留恋断魂枪的老舍。他把中国的文学倾向分成三个阶段:
1.秦汉以前,正潮。自由发展、各有特色、言语思想也都不同。庄子的寓言、屈原的骚怨(这个词太精到了)。
2.秦汉到清代末日,退潮。长而不猛,只是摹古,没有多少新的建设。一代又一代,只在那里讲些修辞法、文章结构,并没在心灵表现上领悟文学。这个潮退到八股文,就是一坑死水了。
这真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素来引以为傲的汉赋、唐诗、宋词通通归到修辞、文章结构的小格局中去了。
3.清末到今日(20世纪30年代),暗潮。几百年的自由发展的真文艺,埋藏在残退的摹古潮下。白话文运动,开始承认戏剧和小说的价值。表面的文学正统没有推翻,只是新的活流在下边暗暗活动,所以是暗潮。
形式之别
文学的形式很多,赋、诗、散文、戏剧、小说。有几讲分别讨论之间的差别。
诗和散文有什么区别?
最常见的判断,诗有严格的格式,诗是有韵律。散文相对于骈文,形式比较随意。貌似是一队整齐的士兵和一盘散沙的区别那么明显。
但这并不绝对,散文中也可能出现韵律的部分。诗也有新诗,特别是民国时兴起的白话诗,格式不严格,甚至不押韵。
诗和散文的界限一下子模糊了,还出现了散文诗。
所以老舍认为诗和散文的区别不在于形式和音律,而是有没有创造。只是就实写实,那不是诗,从思想到文字都脱离了俗套,新颖,有不一样的味道。
最后一讲谈的是小说,非常有意思。
小说是后起之秀,古代也有小说,不过认为不上档次,流于稗官,出自搜集野史民俗的人。蒲松龄的聊斋,不也传说,一碗茶汤,换一个故事么。总之,小说不能算艺术品。
后来慢慢有所改观,但只限于承认小说的功能。认为小说是抽象思想变为有生命模型。用故事事例,给人思想、知识,用妙语教人言谈。小说之所以后来居上,压倒一切其他文艺,根本原因还是,通俗。它是读者愿读的唯一书籍。从图书馆书架上,取下来的五分之四是小说,人们买入的书籍,十分之九是小说。
老舍先生当然要鸣不平,这些都是小看了小说。引用叔本华的话:「小说家的事业不是述说重大事实,而是使小事有趣。」
肯定了小说是艺术品,虽然没有戏剧完整,没有诗艺那样规矩,小说的形式是自由的。正因为这份自由,可以嵌入诗,嵌入散文,内容也是包容,日记游记,生命的,自然的。遭遇的,心理的。它可以运用一切形式,也就打破了一切形式。
我想,正是因为小说的无所不包,自由丰富,成就了不一样的艺术。它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阿莱夫,经由一个点看见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