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暗中明
作为一个二本院校的工作人员,阅读黄灯新作《我的二本学生》,开始时源于一种职业义务和了解同行的习惯,读完后则相见恨晚,这是一部认真的书,一部诚实的书,说出了二本院校老师和学生的心声。
作者在其广东F学院的十三年从教生涯中,通过对学生群体的持续观察,以及来自师生关系的长久联系、观照,获得了鲜活的感性认知。作者打开了一个个有限个体的命运,借由他们的生命故事,帮助读者找到一种理解时代的可靠方式。读者一次次面对的那些具体的生存状态,令人意识到中国普通青年群体,在时代的洪流中,某种必然的遭遇和突围的可能。
二本是个因录取批次而来的内涵与边界都相当模糊的概念,随着高考改革中采取平行志愿填报录取模式的普及,二本主要意味着院校在中国高等教育体系中的定位,如果说985、211是出类拔萃、光彩夺目的主角,那二本院校则是面目模糊的路人甲乙丙,这似乎与科举时代进士分一二三甲相似,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名分与出路有差。以笔者所在的山东省为例,历年一本录取率不足20%,985、211录取率更是不到6%,这意味着,数量远为广大的二本学生这个群体更有资格代表时代青年的底色,正如作者所说,“中国二本院校的学生,从某种程度而言,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路径,勾画出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因此,作者依赖其教公共课、先后两次当班主任的观察、私下的导师制实行过程以及对广东学生的刻意聚焦,见证了八零后、九零后两批年轻人的成长,提出了一些远未解答甚或无法解答的问题:二十多年来,二本学生到底面临了怎样的机遇和挑战,又承担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压力?通过念大学,他们在立足社会的过程中,在就业、深造、定居等具体人生节点,能否依仗高等教育提供的屏障,越过一个个在今天看来无法逾越的暗礁?应该说,意识到这些问题、描述出这些问题,比解答这些问题更有意义,因为这些根本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通过对学生的具体命运的观察,作者得出一个结论:学生毕业后的成长路径和阶层定位,更多取决于原生家庭和对历史机遇的把握,并由此展开对教育的反思。比如观察某位广州学生毕业后在广州的艰难生存后,作者说“在投机的年代,他身上缺少一股赌劲,缺少职业规划师提到的风险承担能力,在一闪而过的机遇中,他的谨慎和犹疑,没有帮他避免风险,却让他失去了在自小长大的城市立足的资本。没有人追问他的谨慎和犹豫来自哪里,也没有人意识到,他的父辈在承受下岗的命运和改革阵痛的代价后,家庭的瘀伤一直延伸到了这个瘦弱男孩的身上。”作者因之无奈总结道,“对二本高校而言,不得不承认,学生的分化,在入学前多半已完成,教育的实际功效,其边际效应早已递减。”
作者还发现,对于购房契机的把握,成为学生毕业后分化的决定因素。凡是学生家庭或个人在最近一轮房价上涨前入手房产的,一般而言,生活质量要比没有房产的同学高得多。她说,“如果说,062111班已经显露的分化让我担心,那么,对1516045班而言,孩子们不约而同的缄默和放弃,更让我直接感受到一个群体根深蒂固的困境。房子房价对于国家而言,只是一个经济维度的术语,但对1516045班的孩子而言,则是他们在离开学生宿舍后,锅碗瓢盆必须搁置的地方,他们的前途、去向、家庭、生活质量,都与此密切相关。他们无法想象一个不用租房的时代,也从不怀疑高房价的合理性。他们一出生就面临的这些现实,会妨碍他们从更多的层面去理解自己的成长,妨碍他们从个人成功的价值观突围出去建构自己完整、充实、自我主宰、充满力量的生活。”
不得不说,作者的结论有相当的真实性,符合常识和公众认知,但同时也比较丧。今年以来,甚至是985高校的毕业生都在豆瓣成立“废物引进计划小组”,以“小镇做题家”的定位自嘲互嘲。这样的结论意味着承认教育的局限和个人努力的局限,这或许是所谓“佛系”的根源吧。
作者的工作其实更像社会学的“田野调查”,有共同生活的记录、有访谈、有调查,还有家访,其实如果在序言中更系统的整理介绍自己的工作方法,或许结论会显得更有力量。另外,样本既是来源于教学经历,这就决定了样本在某种程度上的单一性,所有同学都来自同一所学院、绝大多数同学来自作者任教的中文系,这样的样本在评估入学前比如原生家庭影响方面没有大的问题,但教育过程、择业就业不可避免的带有专业和行业特点,对于做出普遍性结论不利。
社会学经典作品《跨越边界的社区》的作者、北京大学学士硕士、牛津大学博士、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曾谈及地方院校老师,说“他们除了重复新闻报道的话语之外,对当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清楚。我就很奇怪,你整天生活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看一下学术期刊上写什么文章,就往上套,主要目的是进入那个话语体系,而不是观察身边的世界。”因为项飙的话难听但却是实情,我很沮丧;但现在黄灯的这本《我的二本学生》似乎成了项飙言论的一个反证,我对此深感欣慰。
最后以虞世南的《咏萤》勉励二本院校的师生:“的历流光小,飘飖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