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坦然承受,他反抗荒谬
《鼠疫》在中国的上一次流行,是2003年非典爆发的夏天。在惶惶之中许多人拿起这本书寻找慰藉。2020年的冬天,历史重演了。《鼠疫》不仅仅在中国,也在全世界各地兴起又一轮阅读热潮。
我们读书,有时候是为了抬头看看星空,更多时候是为了得到现实的启发。从未有一本名著像《鼠疫》一样,和传染病、封城、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以及所有人心底茫然无措的情绪结合得这样紧密。可以说,对于疫情,它是唯一的教科书级别的文学作品。
瘟疫仿佛减退了,一连数日,每天统计只有十来个死亡病例。接着,数字又像火箭似的,骤然上升。死亡人数重又达到了三十来例的那天,贝尔纳·里厄看着官方电文,省长递给他电文时还说了一句:“他们害怕了。”只见电文上写道:“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闭。”
重读这个段落,我仿佛回到了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的当天。
……如果换成别种环境,鼠疫给我们的同胞带来的头一种印象,就是流放感。叙述者相信,他在这里可以代表所有人,写下他当时的感受,因为这是他跟许多同胞的共同体验。不错,时刻压在我们心头的这种空虚、真真切切的这种冲动,即非理性地渴望回到过去,或者相反,加快时间的步伐,还有记忆的这些火辣辣的利箭,这些正是流放感。……我们这才明白,我们的分离注定要旷日持久,应该尽量设法打发时间。从这时候起,我们才算回过头来,安于我们这种囚徒般的生活状况,一头扎进我们的过去。我们当中即使有几个试图生活在未来,他们也很快就得放弃,至少很快就意识到那样做不可能,他们会体验到想象力最终要给相信未来的人所造成的伤害。……
(过了半年或更长时间)这时,他们的勇气、意志和忍耐力,就会轰然坍塌,他们觉得掉进这深洞,再也不可能爬上去了。结果他们势必强制自己,再也不去考虑他们终将解脱的日期,再也不面向未来,可以说一直低垂着眼睛过日子了。
……如此一来,人人都得单独面对苍天,一天一天混日子。这种普遍的消沉,久而久之可能磨砺人的性格,但是眼下却开始让人变得目光短浅了。
在这过劳的几星期之后……里厄大夫开始明白,他无须再抵御怜悯之心了。当怜悯成为无用之物时,大家就都鄙弃了。
读这些段落的时候,我想起年初非常难熬又难忘的宅家时光,加缪的笔,可以说是准确到恐怖了吧?
里厄大夫,里厄的母亲,帕纳卢神父,朗格,塔鲁,捡鹰嘴豆的老人……我曾经编过一本《鼠疫》,这些难忘的人物在我编辑并阅读的当时,不过意味着写得精彩有力的人物,而现在他们就变成了活生生的邻居、朋友、网友,甚至就住在我的同一栋楼里,或者每天我们用同一个社交媒体对话。
令人惊讶的是,加缪本人并没有经历过鼠疫封城,也没有经历过任何一种大传染病导致的封城。他创作的背景是1942年二战期间纳粹在法国南方的高压恐怖统治。“全国人民在忍受着一种出于绝望之中的沉默的生活,可是仍然在期待……”(《加缪日记》)这段时间,加缪因肺病在法国南部山区疗养,由于法西斯统治和战火纷飞,他与外界音讯断绝,家人生死未知,自己也形同被囚禁。对于他来说,“鼠疫”是一个隐喻,是可怕的战争、生离死别、高压统治,是法西斯像疫病那样吞噬无辜的生命。
所以,现在的读者读到的是隐喻,并非现实本身。从这个隐喻里面我们还可以学得到什么吗?也许,还是可以的。那就是,我们普通人如何面对绝望的可怕的现实?
里厄大夫、里厄的母亲、帕纳卢神父、格朗、塔鲁、捡鹰嘴豆的老人……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应对,令人印象深刻。在这样大的灾难面前,什么都不做太消极,但是做什么似乎也是像西西弗推石上山一样枉然——加缪很喜欢“西西弗”这个主题,由此来阐发他的“荒谬英雄”的概念,这就是他的认识论:西西弗有注定的失败命运,却拥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朝着不知道尽头的痛苦坚定地走去,“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他坦然承受,他反抗荒谬。
拿出勇气来。不要因绝望而滑向堕落、愚蠢、不堪。
比起《鼠疫》中的城市,我们现实的要好得多,不但有各种各样不知真假但还是安慰到了我们的消息,还有那么多医务工作者、民工、快递等各行各业的人在努力着的真实的例子。
在这次疫情里,我们看到一个爱吃炸鸡的可爱的李医生,得病之后还乐观地说,病好了要重回前线,但是却被病魔击倒。看到一个快递员,在封城之后瘫痪的武汉,以一己之力,进行大跨度的协调沟通,为医护人员提供了物资、交通、饮食等各项必要的援助。看到一个武汉的作家老奶奶,每天把所见所闻写下,让全国人都能了解到这些艰难的细节。看到一个名记者,不怕得罪权贵和同行,在社交媒体大声疾呼。看到2月7日那天晚上朋友圈只有一个声音。看到很多普通人的努力。比如在南京,我家附近的一个小区有确诊病例之后,邻里捐款,用这笔钱为小区更新了消毒设施,为驰援武汉的医生送去物资。
《鼠疫》里默默 努力的医生,《局外人》里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杀人犯,《第一个人 》里回去寻找根源的作家,《西西弗神话》里面反抗荒谬的西西弗……豆瓣有人用四个字来形容加缪的作品:”重剑无锋“。是的,加缪确实如此,他值得读,值得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