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生动的战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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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法战争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并非是什么小众历史:作为中学历史课本中必然会提及的知识点,其中诸如铁血宰相、埃姆斯电报、色当之围以及后续的巴黎公社等,都是我们所耳熟能详的典故。而这对于史家而言绝非是一件好事:如何将一段人所皆知的历史写出新意?这恐怕要从观点、材料或写作手法三个方面加以入手。而杰弗里·瓦罗夫的《普法战争:1870~1871年德国对法国的征服》显然便是对第三条道路的尝试。
就篇幅布局而言,该书倒是非常中规中矩的战争史书写套路,即“战争背景—军力对比—战争爆发—战事进程—结果与评价”这般的线性时间叙述,若单纯如此,则无非是让我们对一段略懂的历史更为熟悉而已。但在实际的具体内容中,瓦罗夫的书写确实称得上宏观与微观、学术与趣味融洽结合的一次有益实践:作者采信了大量战报及当事人私人函件、文稿,上至作为战争策动者与指挥者的两国当权者和将帅,下至身处前线直面血腥战场的底层士兵,不同角色在战争中的视角与心境得到了充分展现。这种私人化的战争史书写无疑有助于我们更为切身地观察与体会战争之残酷与震撼。
当然,本书也并未因此沦为“My War”式的个人传记书写,普法战争的宏观发展脉络与深层原因同样得到深挖。如就战争之缘起而言,普鲁士方面的动机(即“立国之战”)广为人知不必多提,而相对普方战争能力极为欠缺的法国(这种落差在本书二、三章已得到了充分展现)为何会如此积极地挑起战争呢?除高层的自大无知之外,法兰西第二帝国末期因政治腐败与独裁而导致的国内革命思潮重燃,以及统治集团内部的分裂,都迫使当权的波拿巴家族必须施以“民族主义与对外战争”这剂“猛药”,以挽救其执政危机。由此,拿破仑三世对战争的渴望恐怕并不亚于作为其对手的俾斯麦等人。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推动拿破仑三世选择战争的种种因素,却也最终将其带入失败的深渊:对革命思潮的忌惮导致法国战前“机动卫队”的军事改革草草收场,以致在战时陷入无兵可用的窘境(事实上我们可以注意到,在普法战争初期各战役中,法军总能在接战之初凭借阵地、兵员素质与单兵装备方面的优势对普军形成压制,但又总是会随着普军源源不断的支援部队的冲击、包抄和炮兵火力轰击而最终丢失阵地);为维护波拿巴家族权势而打压、限制高级将领,又导致皇帝与巴赞等法军统帅离心离德,以致战时指挥体系混乱,相互掣肘。最终,渴望重现其伯父荣光,本人却志大才疏的拿破仑三世在色当葬送了自己的帝国。但即便没有这场战争,他的王朝便能够长盛不衰吗?恐怕也不容乐观。
《普法战争》同样为我们展现了一些以往不易察觉的细节:如在色当战役前后,不同于我们从战果角度的认识,俾斯麦等普鲁士高层并不期望俘虏或杀死拿破仑三世——毕竟如果往东京扔了原子弹,又该由谁来进行无条件投降呢?战争果实与政治外交需要,在此处展现出了不相契合的窘境。想必俾斯麦在俘获拿破仑三世后所进行的那段长时间数落中,除了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羞辱外,也包含了因这一棘手状况而引发的烦躁情绪吧。又如,颇为黑色幽默的,在战争中,普军不止一名将领进行了不止一次“话不多说就是干”式的猪突猛进,结果次次损失惨重——近代德国优秀的参谋体系和层出不穷的战略战术大师过于耀眼,以致让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作为日耳曼蛮子的后裔,德军中终究还是有不少官兵继承了这一“莽夫”基因——毕竟即便在银河帝国,哪怕有大公、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这样的智将,也丝毫不妨碍时不时就要无脑冲锋的毕典菲尔特这等莽夫加官进爵,田中老贼诚不欺我~
最后应提及的是,尽管全书存在大量对法方情况的叙述,但正如其副标题所表现的,无论在材料引用还是写作手法方面,作者都仍旧处于一个传统的德方(或者说战争的胜利方)视角之上,作为他者的法国,其情况往往来自于德国及其他国家军人或外交官的表述(德国方面则恰恰相反),远不如德方那般生动与鲜活,使这部书不可避免地带有“我们如何走向胜利”或“他们何以失败”的色彩。其实我更希望看到失败者视角的普法战争史——他们对战争的体验、理解与反思,这也许会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当然,考虑到作者本身的研究旨趣与学术经历,也确实不应要求更多。至于作者在书末所提到的那个设问(究竟谁赢得了普法战争),至少在我看来,即便战后的德国身陷种种内外困扰,以致最终走向两次世界大战的深渊,其源头确实来自普法战争对普鲁士军国主义传统的扩张,但我们是否便一定要因此翻转对这场战争的胜负评价呢?回溯历史来为后世的种种结局寻找答案并非不可,但过度拉长时间线所进行的“责任人追捕”,却不免让人陷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魔怔当中。毕竟,我们真的可以用1945年的结局来重新检讨甲午战争的胜败吗?作者的设问多少有些“辩证”过头了。
ps.最后还是想简单提一下翻译问题。本书的翻译确实有可继续优化之处。关于勘误请移步读书笔记区查阅。另外需要注意的则是文字方面多少有些过度的口语化了。同句中相同词汇的使用,和诸如“割韭菜”、“死翘翘”等口语词汇的运用,或许是译者提高本书可读性的一种尝试,但终究与本书严肃的主题不甚相配——至少我的个人观感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