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他在陆地上造的船只能载他离开屎尿横流的水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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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形容安图内斯的作品佶屈聱牙,我不懂葡语,但感谢译者按中文习惯对原书长句的拆分(这本书的文段读起来很顺,我怀疑高明的译者替中国读者稍微降低了阅读难度),原作者安图内斯也以章节划分了原书的主体结构(他并无意为难读者),这本嘲弄时间的书,在理顺脉络之后,给予读者的阅读体验极佳。 人类可移山造海,但纵观古今,可怜的人如同被束缚在蛛网中的飞蛾,任谁都无法挣脱时间的引力,安图内斯以跳跃、反复、往事重现的叙事手法,大胆嘲弄了这千万年来被视作至高无上的——时间。可以说,安图内斯如同邪性的魔鬼、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原始部落的巫,又如同俯瞰一切的上帝、隐匿文后悲悯众生的神,他造了一个魔雾似的梦境。有幸与这样强悍的作者共舞一曲,未饮已醺,极易精神高潮。
故事主角是一位虚构的葡萄牙高级官员——名为弗朗西斯科的部长大人。安图内斯仅仅截取了这位部长一生中最典型的两个片段,一个是他手握大权、生杀予夺的权势巅峰时期,一个是他被排挤出权力中心、衰老病弱、丧失自理能力、毫无为人尊严的养老院生活时期。前后对比鲜明,但这都是同一个人的命运,不由得让读者叹息世事无常。 与通常按部就班的叙事节奏不同,安图内斯引进了自白与评论的报告手法,全书分为五大章节,前四章节分别由认识弗朗西斯科的不同的四个人作三次自白,在每次自白后都另附有一旁观者的评论,最后一章节则是弗朗西斯科的自述,他情妇的表哥、他出轨并离家出走的妻子分别作了两次评论。 小说的主角、作者费尽心血构思的故事核心——弗朗西斯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让我们听听他身边的人是怎样说的。 第一章 报告一是弗朗西斯科儿子的自白。 弗朗西斯科权势滔天,是庄园的王,他独子名为若昂,从小失去生母,不得父亲宠爱,在庄园里由女管家蒂蒂娜照顾长大。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这是若昂岳母对他的评价,他岳母是一个毫无怜悯心、虚伪地做慈善的贵妇人,在以她及妻子叔伯为代表这种金钱至上的商人的阶层眼中,若昂毫无经济头脑,无政治头脑,是个傻子。若昂破产后在车库的废墟里造船,为的是“不要像他父亲一样留下来,趴在屎尿横流的水塘”。 重要的其实不是儿子怎样看待父亲,而是父亲如何看待他唯一的儿子。 我原以为父与子完全不像,一个是支配下属与民众的暴君,一个自闭而顺从,但在最后一个报告中,弗朗西斯科说,“看到我的模样延生到儿子身上,这让我很害怕”。延生到儿子身上的仅仅是外表吗?他独子是他血缘上的后代,更是他的精神后代。 弗朗西斯科在倒数第三段呓语,“告诉我那个傻儿子,他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就是一个废人,一个可怜虫,一个怕黑、怕吉普赛人、怕狼、怕小偷的小男孩。” 弗朗西斯科政治生涯一败涂地,感情关系、婚姻与家庭处理得稀里糊涂,年幼时看见漫山遍野的尸体也会恐惧,他如此看待他儿子,何不如说他在儿子的水银镜上如此认清了自己呢? 若昂是另一个更小的甘愿选择当笨蛋的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被权力异化,若昂更勇敢,抛弃庄园,抛弃金钱,抛弃权力。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这一句话是弗朗西斯科对若昂较少的教导之一。 看上去,弗朗西斯科射杀猎狗,强暴女仆,玩弄民女,随意把一个人关进牢房,又漫不经心释放囚犯,他主宰他人的命运。但是,弗朗西斯科远远比他懦弱的儿子若昂怯弱,“帽子”是权势的隐喻,弗朗西斯科与人交往从不能甩开他的地位,他老了无权无势,没有人会记住他、尊重他。他做别人的“主人”,恰恰因为他是个没办法获得他人同情、怜悯和爱的可怜虫。 若昂可不必仰仗钱与权。当若昂破产,妻子与他离婚,在他溺于物欲、娇生惯养的前妻看来,若昂住在残破的窝棚里,穿得像个乞丐,毫无教养,肮脏恶心,可她一回想这个男人,她脑海中的若昂是“暴风雨来临时的天空,是闪电和狂风”,是大雨中牵着系着一根一颗星星的绳子踱步在冬日的沙丘上的——『自由人』。 全文结束在弗朗西斯科想要带给儿子的未尽的寄语中—— “我请你别忘了告诉我那个傻儿子,不管怎样,我” (在此处,这句话中的“你”指的是写书的作者,小说角色越过纸面直接与创造故事的人对话) 译者在译后记中说,“读者可以尽情猜测,弗朗西斯科最后想要表达的是对儿子的爱和悔恨”。 我不认为如此。弗朗西斯科几乎没有对他父母的回忆,没有长辈好好地爱过他,因此,他不可能察觉到自己欠缺了儿子父爱。 倒数第二段,弗朗西斯科说,“……但是,我可能犯了许多错,但是,你就告诉我那个傻儿子,你懂吗,你就告诉我那个傻儿子” 要告诉他儿子什么呢? 如果让我来续写未尽的最后一句,我会写: ——“我”(已经是个烂人了,傻儿子你得继续傻下去,别和我犯同样的错) 若昂是未死的弗朗西斯科。 若说弗朗西斯科最后想要表达爱和悔恨,那也是对自己的,他并没能好好爱自己,也并没能不虚伪、不装腔作势地过好他一生。
第二章 报告二是女管家蒂蒂娜的自白。 弗朗西斯科的妻子未离家出走前,她并不管事,弗朗西斯科的庄园之所以能够井井有条地运转,全仰仗能干的女管家蒂蒂娜操持。 弗朗西斯科和女人乱搞,蒂蒂娜看着弗朗西斯科和女人乱搞,却依然数十年如一日地痴恋弗朗西斯科。在想象中,若昂是她的儿子,庄园是她的庄园,老爷是她的老爷,她的爱是病态的,慷慨付出,只为能顺理成章地占有。 弗朗西斯科从未把女管家当作一个女人看待,不曾给予她一点暧昧信息。 弗朗西斯科在妻子伊莎贝尔出轨后便自我欺骗,“她是一条肮脏的母狗。我怎么会爱上一条母狗呢?我瞧不上它。” 因此,其实很俗的。弗朗西斯科在养老院不能动弹的时候,他漫长一生中曾玩过的纷纷的女人都在风中消失了,他只记得庄园中的唯二的两个女人,女管家蒂蒂娜和妻子伊莎贝尔,一个“爱他的人”,一个“他爱的人”。 写蒂蒂娜应当和写伊莎贝尔的篇章连起来看。弗朗西斯科对于蒂蒂娜的爱一无所知吗?不,他心知肚明,他享受着这份爱,从不回应。这其实也是因为他爱的人不爱他导致的畸形关系。 弗朗西斯科追去离家出走的妻子伊莎贝尔居住的破烂的小楼,强吻,流泪,恳求(他的眼泪与示弱的恳求如此罕见)。 “你喜欢我 不是吗 伊莎贝尔?”这是文中反复出现的弗朗西斯科的一句话。 弗朗西斯科戴着面具,他高傲强势的话此时应该反过来听——我喜欢你,伊莎贝尔,你能不能来喜欢我? 一个暴君可以控制他人的命运,但并没法真正操纵他人的情感。 第三章 报告三是弗朗西斯科私生女保拉的自白。 保拉是弗朗西斯科随便抓他庄园中的厨娘泄欲时搞出来的生命,不受父母期待降临来到世间。保拉小时候就被送给一个穷寡妇抚养,在底层世界长大,有个部长大人作父亲曾短暂改善了一下她的生活水平,但父亲失势后,她住在破房子,只被低智儿喜欢,喜欢的男人和她只是逢场作戏。 保拉无罪,只是,她一生被琐屑裹挟,贫穷是最大的原罪吗? 第四章 报告四是弗朗西斯科情妇米拉的自白。 米拉这个名字取得低贱,她本人也仅仅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孩,懦弱,好欺负,弗朗西斯科把这个女人当作妻子伊莎贝尔的替身。 米拉从抗拒,到在金钱与权势的压迫下,被迫变成一个化妆成伊莎贝尔的可笑的稻草人,在被弗朗西斯科抛弃后,最终老成了一个苟延残喘的讨嫌老太太。 异变,异变。 在时间作用下,活娃娃异变成了死娃娃和稻草人,小女孩异变成了发霉的颤颤巍巍的老太太。 第五章 报告五是弗朗西斯科的自白。 一只灵魂将死的鸟。 也是一头病狗 —— “我望着镜中的病狗,一只戴着帽子、叼着小雪茄、穿着背带的狗,它一直跟着我,请求我杀了它,它斜躺在水渠里,身上覆满苍蝇和蚂蚁” 无疑,弗朗西斯科便是这头病狗。 他趴在屎尿横流的水塘中,逃不出去。 像前文枪杀庄园里生病的阿尔萨斯狼犬一样,弗朗西斯科叫女管家蒂蒂娜拿来猎枪,对着镜子开枪,击碎了镜中的病狗。 弗朗西斯科曾经杀人如麻,做他人的主人,失去地位了,老了,中风了,却在养老院里被护工虐待。这何尝不是命的轮回? 弗朗西斯科梦见少校对警员下令,警员把汽油淋在他的身上,扔过一根火柴,他开始燃烧,他死前最后一刻的幻觉是他被他曾经拿来屠杀别人的巨大机器烧毁了。 但愿他儿子在陆地上自己造的船能载他离开屎尿与苍蝇蚂蚁堆积的水塘。 但愿,但愿。 —— 安图内斯很擅长写作。 一般人写一个高级官员的庄园定是描画辉煌的殿宇,丰盛的佳肴,花园清澈的流水,乐师指下美妙的音乐,以及头顶阳光里熠熠生辉的树叶。 但在安图内斯的笔下,他把目光投向了乌鸦、病狗、山楂树叶的阴影,他写已经死去的田野,被狗践踏的菜园,没有柴火的柴火灶,他不描写青春洁白的少女多美,他写骨瘦如柴的好似稻草人般枯萎的养老院里的老头,写如布满灰尘的洞穴的老太太的肺,写溶解在生石灰中的尸体。他不写国王体恤民生,他写专职剥削与压迫的巨大机器,他不写白鸽飞舞的和平年代,他写浑水摸鱼的革命时期。 他能将一切破败的、肮脏的、贫穷的、丑陋的环境中的关键物件提取出来,以简洁精细的词语凝练,让失败的、卑微的事物都显得美,他具有驾驭一种破败的美的独特能力。 他带领我们看向阴影、暴力、污浊、疾病、衰老、凌驾一切的命运、绝不屈服的人生,他直指动听谎言后利欲横流的肮脏真相。 但纵然他写的不是传统意义上旺盛的太阳,在他浓墨似的夜幕的舞台上,持续从破隙中露出了数不尽的星子的闪光,他对人类充满同情,尽管他未利用作者的权力多写哪怕一个字来干涉读者,你能从中看见创世神的旁观态度与神的悲悯。 因此,读完这本《审查官手记》,我的心情堪称愉悦。
“不管是谁在去世的时候留下一行美丽的诗文,都能让天空和大地变得更加丰富,而这就是星辰存在、人类在情感上更为神秘的理由。” 想起佩索阿的这段话。 谢谢安图内斯带领精神贫瘠的我跋涉辽阔新世界。我爱这本书,我因读到它而怀感恩。 同样,谢谢译者与出版社。
by longtime
2020/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