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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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看到一位博主在评唐代“红叶题诗”的故事,说诗人和诗的红叶倒流入水渠不符合物理学,我顿时想起这本匈牙利的名著《奇婚记》,就有男女青年利用水沟顺流和逆流,用小纸船彼此通信谈恋爱的剧情,于是拿出书翻了一会儿。如果还在玩微博我大概就直接转发回复了,不玩了,倒不如来豆瓣写个书评。
《奇婚记》这本书我看得很早,应该是初中就看过的,印象却很深,直到今天有的细节还栩栩如生。无他,实在是男女主初恋那段,异常纯净美好,并且掺杂着准岳父的恶作剧,越发诙谐浪漫。而在这个污浊而黑暗的悲剧故事里,又是那么闪亮的一道光。
这整个故事其实是一个荒谬的婚姻悲剧,发生在十九世纪的匈牙利。贵族青年亚诺什·布特列尔路过一家庄园做客,不料庄园主人裘里男爵的女儿和神父通奸怀孕,男爵为了掩盖丑闻,随机挑中路人亚诺什给女儿当丈夫,以暴力绑架加安眠药酒,制造了一场奇葩而“有效”的婚礼(有神父在场主婚,按照当时天主教规定就是有效的婚姻,且天主教不允许离婚)。但是亚诺什有互相深爱的未婚妻比罗什卡,为了抗拒这个被强加的婚礼,他和未婚妻一家奔走申诉,无奈教会同样出于掩盖丑闻的目的,以及还要维护宗教统治的神圣性,断断续续申诉十几年,教会法庭、主教法庭和教皇法庭都宣传亚诺什的所谓“婚姻”神圣不可动摇。亚诺什和比罗什卡有情人终遭无情的宗教拆散,抱恨终身,亚诺卡绝望之下远走他乡,不和名义上的妻子相处,酗酒挥霍,盛年猝死。故事最后给出一个安慰性质的开放式结局:亚诺什死后比罗什卡也消失了。有人偷看了亚诺卡的棺材,看到并没有尸体,只有一张纸条:“不要说出去!”群众默契地保持沉默,祝愿这一对有情人假死脱身,隐姓埋名,幸福地在一起了。
如此沉重悲苦的故事,却有诙谐活泼的开头,亚诺什和比罗什卡的相恋尤其写得非常动人,加上比罗什卡的老爹霍尔瓦特,性格古怪却善良幽默,在女儿的爱情故事里扮演了奇异的主导角色。亚诺什还是少年的时候,和邻家少女比罗什卡一见钟情,但是比罗什卡的老爹霍尔瓦特,因为被男青年连续拐走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愤然把仅剩的小女儿关在家里不给外出,不许和男性交往。亚诺什用纸船放花朵和便条,顺水沟送入姑娘的花园来传情,比罗什卡让花匠在水渠里筑起临时水坝,水渠倒流,把同样的纸船花朵和回信放出去。两个少年如此书信传情,山盟海誓,整整五年。亚诺什终于到了快要成年可以有独立财产权的年龄,迫不及待去邻家求婚,老霍尔瓦特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他告诉这个痴恋的青年,和他通信五年的,不是小姐,而是小姐的老爸。那一幕对话,实在太经典了:
“比罗什卡也爱我的。”
“您为什么这样想呢?”
“我知道。”
“您怎么会知道呢?”(他象法官一样,凝视着亚诺什的眼睛。)
“您看,我向您公开一个秘密。我同比罗什卡已经通了五年信了。这件事是她在信里告诉我的。”
“小船上的信吗?”老头儿冷淡地问道。
“对,对,在⋯⋯小船上的,”伯爵嘟囔着。他很奇怪霍尔瓦特怎么会全都知道。
“噢,这可没有多大意思。”老头子善意地放声大笑说,“既然这样,我也向您公开一个秘密,亲爱的伯爵,这些年来用小船同您通信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别人。”
布特列尔伯爵脸色苍白得象死人一样,他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确实是这样。我女儿比罗什卡完全不知道这些信件。您要证明吗?请上这里来吧。”
霍尔瓦特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放在他的面前,那是布特列尔进来时,霍尔瓦特写好的一封信。亚诺什的头上仿佛炸开了一阵沉雷,他吃惊得目瞪口呆。他认出这就是小船送过来的信的笔迹,他是多么熟悉啊,这都是五年来在他脑海里打转的那些同样秀丽而又整齐的字母。
无论这故事结局有多悲伤,我每次想到这一段,就要笑出来,如此有趣的准翁婿对话啊!准岳父甚至还拿求婚者开玩笑,当亚诺什沮丧觉得小姐不爱他,他错爱了五年之后,给他提了个哭笑不得的建议:
这时伯爵仿佛感到疼痛而皱起了眉头——这个玩笑对他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耐烦地在等待着事情的发展。他的头已经晕起来了。
“五年,这是很长的时间,我的孩子,而且在这些时间里我深刻地理解了你。我的坚定的意志是这样的:‘给我最小的女儿亲自挑一个未婚夫。’我这下子挑中你了!”
他喜气洋溢地向亚诺什伸出双手,拥抱了他。伯爵忧愁地望着老头儿,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见鬼,你怎么啦?你为什么愁眉不展,好象不是来求婚而是来送葬的?难道求婚成功的未婚夫应该有这样的表情吗?”
“您破坏了我最秘密的理想,”亚诺什伯爵十分忧愁地回答说,“我担心我来拜访您是徒劳无益的。请您原谅⋯⋯”
“胡说!可是比罗什卡呢?⋯⋯”
“噢,她差不多不知道我。实际上她完全是另一位我不认识的小姐。总之,不是这些年来我所了解、深知而且藏在心坎里的那位小姐。”
“我的年青的小伙子,你别胡思乱想了。过去的事情不能再挽回了。现在可以补救的只有一个办法,”老头子的银须下露出了善良的微笑。
“怎么样呢?”年青人机械地问道。
“如果你娶我为妻,可是,我想,这种 Madus Vivendi(生活方式)你未必会喜欢吧。”
这下子亚诺什微微地笑了。
当然这个故事是BG而不是BL,所以走向是,操心的老爸告诉求婚青年,第一封信的确是女儿写的,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出于担忧和考验,从此接手了通信任务,为女儿好好考察了这个青年。比罗什卡也是爱着青年的。做老爸的十分豪爽,叫出女儿亲口回答求婚,女儿羞答答不肯说话,推托要换衣服,老爸让她回来的时候在头发上别一朵玫瑰花,同意就是红玫瑰,拒绝就是白玫瑰。姑娘也十分直爽地,片刻之间,戴着“愉快的小火花”一样的红玫瑰出来了。真是热情奔放可爱的妹子啊!
作者将主角的爱情设置得如此纯真美好,就越发衬托出教廷统治下的现实丑恶不堪。亚诺什遭遇不幸,被强加的婚姻给锁住了,霍尔瓦特父女全心全意信任和支持他,然而如此可爱的老头儿,为了维护女儿女婿的幸福,和强迫女婿结婚的黑手裘里男爵决斗,不幸身亡。两个青年人奔走上诉,却始终撼动不了宗教的铁幕。男主顽强地捍卫自由,女主也坚韧地守护爱情。这一段也是极为动人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法庭宣判以后,法伊曾经写信问过比罗什卡:在上诉的时间内,她是否准备等待亚诺什(因为在这以前总还是有希望的)?
比罗什卡回答道:“有希望,我要等待,即使没有希望,我也要等待。”
难道那六个爱格城的神父能够写得出比这两行字更加动人的话吗?即使用上几千张对开的羊皮纸。
到故事最后,亚诺什因为摆脱婚姻无望,酗酒猝死。他名义上的妻子,裘里男爵的女儿马丽亚前来奔丧,男主的朋友愤怒把她的花圈丢出去,马丽亚叫嚷:“我是他的妻子!”朋友针锋相对反驳说:“神父认为是这样,上帝可不认为是这样,现在他在上帝的身边了!”并且说:“是神父们害死他的!”结局一段,隐含希望,又充满压抑:
根据传说,托特说出了下面的事情。当管家布达依和波特单独留在墓道的门旁时,托特仍然躲在顶楼上,因为有好多人站在墓道外面,要从那里下来是很困难的,于是他透过缝隙看到和听到,老布达依拉住秘书的大衣领子,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忧郁地说:
“秘书先生,你可知道,昨天晚上我已经打开棺材看过了,亚诺什伯爵不在棺材里?”
秘书吃惊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后提心吊胆地轻轻对他说:“那末棺材里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包着一堆沙和刨花的木头人。”
“那末,还有呢?”波特恐怖地追问着,并且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
“在木头人的胸口上有一块小木片,”布达依管家继续低声说,“上面写着:‘Tace!’ (不要讲出去)”
“Ergo tace!(这么说,不要讲出去)” 秘书带着威胁的声调阴沉沉地说。
这就是当时所流行的传说。由于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人——托特就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不相信他们所喜爱的英雄,例如拿破仑,会死掉,可是其实每一个人都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死掉的,所以对于这缺乏真实性的故事,也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当然,要了解得更真实一些,那已经不可能了,因为老布达依在伯爵安葬之后,过三个星期也去世了,而秘书波特在葬礼举行完毕以后立即就销声匿迹,从此不见了。
因此,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谁是对的!在第二年春天,比罗什卡也把自己的鲍尔诺茨庄园卖给一位马拉夫斯基地方的伯爵,以后,她也离开了那个地方。总而言之,在匈牙利,甚至连她的影子也见不到了;于是相信小饭店老板托特的传说的人数就大大地增加起来了。而托特本人在他去世以前,每当吸着他那只永远不换的烟斗时,总是以这个幻想来安慰自己的:他们在广阔的世界上某一个静悄悄的角落里活着——一定活着!——一对幸福的人儿一定活着,他们在星期天把两只雕着银鹿的红色酒杯放在桌子上,拿来饮酒的时候,一定会想到他,并且会说:“奥拉斯辽斯克那个善良的老托特还活着吗?”
这个传说甚至在高等贵族社会里也流传得很久,虽然有时听不见,有时又流传起来了,不过始终没有得到很广泛的传布。这很明显,因为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人把棺材打开来看过(虽然有人谈到过这一点)。
亚诺什伯爵一直安静地睡着,假如他真的在这具棺材中的话。从那个时候起,乌恩克省里再也没有出生过一个比他更漂亮的男子。陀鲍鲁斯克的祖坟,这个静悄悄的避难所,是最舒服的、长眠的地方:四周万籁无声,也没有森林,听不到森林的吼叫声。只能听到青蛙在附近的水洼里叫着:“神父统治着!神父统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