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般的年少和如今的幻灭

《聋哑时代》是我无意中在豆瓣首页上看到的推荐，书名和封面是我最近想找的有文学性、故事性、轻松好读又颇能引起普遍共鸣和集体记忆的成长性小说，于是便找了书来看，看起来几乎不需要毅力支撑，反而是时而忍俊不禁，时而于风平浪静之中卷起心中的波浪汹涌。作者在这部小说中的文字非常简洁连贯而朴实优美的，透过寥寥几笔就能轻易让读者设身处地，大概是因为关于读书、工作、成长的故事，每一代人都有相似的时代印记，和被主流媒体声音掩盖的聋哑时期中漫长的心理焦灼，以至于逐渐失声、走向沉没。所以这部小说可以隔着时代、距离，遥远地慰藉到每一颗相似的漂泊的灵魂。

其实之前在《小说选刊》上看到过双雪涛的小说节选段落，或许是断章取义的缘故，有些不明所以甚至故弄玄虚，总之并不是第一印象就很好。但我私以为，这或许是更真实的作者状态，当他没有厚实的生活阅历和深刻的心灵感悟作为故事素材的时候，很可能会写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虚无缥缈的文字，而当他将陈年积攒的往事、深夜辗转反侧的痛苦和热泪拿出来写，并加以精心地打磨时，他的文章越是简短越是力透纸背，仿佛能把读者从现实世界连根拔起，完全沉浸于文字所形成的磁场之中。《聋哑时代》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因此，在这样一种将自己十几年的回忆、沉寂、痛苦、情感一股脑全部扒拉出来给你看，并压缩成一部长篇小说里的作品，我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共鸣，一种感同身受，一种像作者提到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阅读感受，而并没有带着所谓分析的、剖析的眼光去审视或赞美它，我只是融入其中的，在阅读的过程里也一并回忆了自己的青春的那些年。两种阅读体验没有高下之分，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有小说作品，我更希望的是唤起遥远的相似的共振，那我的痛苦也便因为有人懂得而值得，我的故事除了在我回忆中逗留，还能被阅读、被感受，那他们也更有了情感联结和呼应的美丽。

以上算是我对这部小说的总体印象吧。接下来，我将用我阅读时摘录的原文片段，穿插我对小说故事梗概的介绍和我的感受心得，来试图还原这个故事的大致轮廓，或者说提炼一些精彩的片段。整篇小说讲述的是作者和几个童年、青春时期玩伴的回忆和后来各自的人生的走向，是一个再平凡不过也充满戏剧性的关于成长和青春的故事，部分以时间线为线索引出人物，部分以人物为篇章展开专属故事，最后，作者生命中几个重要的角色都相继以不同的方式离开淡出作者的生活，小说便也到了尾声。很妙的一点是，每一个人、每一个故事都能带你穿梭回那个属于他的时代。

“那个外面一切都在激变的夏天，对于我来说却是一首悠长的朦胧诗，缓慢，无知，似乎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期盼，之后的任何一个夏天都无法与那个夏天相比，就像是没有一篇《人民日报》的社论能与一首诗相比一样。”

作者把那个夏天比作一首悠长的朦胧诗，一下子戳中了我的记忆，学生时代暑期的记忆悠远而漫长，早已记不清具体事件，而只记得一种混沌无知、终日无所事事却有自己小小情愫的记忆基调。美而模糊，平凡而珍贵，无聊而自由，大概就是儿时时光的模样。

“丹凤陈的话却是越来越少，除了课上机械地回答问题，几乎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而且她的学习方式有时候令人恐惧，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写来算去，这让她在考试的时候经常是早早就进入检查的环节。而那些稍逊的好学生常常会检查一遍之后，就提前交了卷纸，然后跑到操场上跳皮筋或者争抢起水泥的乒乓球台。可丹凤陈却从来都是检查到最后一秒，她的那双丹凤眼好像要把卷纸看穿了一样，不但要看到题目，还要看到出题人背后的心机，我有几次竟发现她好像是在冷笑着的。”

我不知道丹凤陈是谁，甚至我和小说中的“我”一样，读完之后记不得丹凤陈的名字，但是每一个班里都有一个拼命努力学习，死板固执到近乎恐怖的学生，而她们的结局却不一定如愿以偿，她们或许就是你我身边从不知名的小地方考出来改变命运的人，也或许就是你我本身。我的感慨之处在于，对于一个个体，牺牲掉快乐、多样性，残忍地逼迫自己钻进习题册里开启哑巴式教育，是需要阉割掉多少无忧无虑和天真烂漫，需要付出一个人难以回首的时光多少年，才能换来一个未必是她想要的未来呢？或许每一个从小城市来到大城市打拼的莘莘学子都能够体会我说的“未必是她想要的未来”，丹凤陈们用数十载的寒窗苦读，交换了一个大型公司机器中可有可无的螺丝钉岗位，每天忍受着拥挤的早晚高峰地铁、挤在局促的老破小里，靠一台手机、电脑或switch逃离现实生活的郁闷。我没有否认到一线城市工作给了年轻人更好的自我实现的可能性，但应该看到的是，在人口红利消失殆尽、经济增速放缓、房价居高不下、生活节奏和都市氛围紧张压抑的今天，多少年轻人没有逃离的退路，只能选择聋哑地扛着，一如当初他们在小城市里默默坚守一样。这是我认为时代浪潮下被淹没的那一群“后浪”的真实生活状态。如同小说开头所说的那段话，只不过当时作者是用来形容他的父辈而已。多么悲哀而真实啊，同样的命运写照发生在两代人身上。

“后来想来，那是一种被时代戏弄的苦闷，我从没问过他们，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了如何苦闷，从小到大被时代戏弄成性，到了那时候他们可能已经认命自己是麻木的蝼蚁，幻想着无论如何，国家也能给口饭吃吧。”

而丹凤陈写到后来，也终于没有逃离故事中命运的走向，她不堪重负，与老师起了争执之后，便离开了作者的小学生涯，也永远地离开了这部小说，甚至及其快速地被曾经暗恋她的作者快速遗忘，这一段无疾而终且快速忘却，回想起来连个名字也不剩的暗恋，对一个天真贪玩的孩子来说十分真实可人，宛如随着年纪增长便逐渐忘却的布娃娃和旧积木。

“没想到的是，在我爆炸之前，丹凤陈开始出了问题，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涂改自己的卷纸，把已经正确无误的答案改得面目全非，甚至驴唇不对马嘴了。有时候我瞄到她的表情，像被什么带刺的东西驱策的野兽一样凶狠和漫无目的。金老师几次三番找她谈话，告诉她放下包楸，还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只不过是一个升初中的考试，就算失手，之后有得是机会。丹凤陈又祭出她的哑巴功，一言不发，哭也不哭，只是面带笑意，似是嘲讽。这让班主任很没面子。有次当着全班的面把她叫起来，大骂她越是关键时刻越不争气，到底是个女孩子，一见压力就没有用了，女孩子学习再好也是靠不住的，到了紧要关头一定要掉链子。她站在我身边，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把手里的铅笔剜掉一块块绿皮，脸还是温存地笑着，真是让人气不大一处来。”

“就在他们俩为我的学费奔忙的时候，我正在开始享受第一个镶着一种叫作成就感的金边的夏天，它虽然和以后的每一个毕业的夏天一样炎热，却尚存一些叫作童年的年华，我尚能以躺在火车道旁伴随着轰鸣声晒太阳为乐，尚能无须任何人的陪伴，跑到野外的小湖边逮鸟，然后放飞。对那些失去的朋友的想念会偶尔来袭，可那些注定要忘记的名字根本无法撼动我对自己的崇拜，我发现也许我是这个平庸的家庭里唯一卓越的人，当然我的卓越需要他们用九千元来追认，但我清楚我将成为这个三口之家的唯一希望，只要我让这种希望延存，我将拥有他们所能提供的一切，那时的我，还没法体会“一切”这个词是多么危险。”

这一段话对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描绘，真的非常简单，甚至是用“镶着金边”的儿童式的语言，但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它能够把握快速带回属于我的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夏天，让我短暂地抽离现有的生活和身份，想起我曾经是谁，我可以按怎样的方式延续我的故事。

“又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站起来说了几个大家都知道的答案，我冥思苦想再也想不起有什么东西是对称的了，不知道语文里的对偶算不算对称，肯定不算，就是算她也不会知道，她也不是语文张。这时几何张发现了刘一达。刘一达总是一副胆怯的表情，他这点经常让老师难堪，因为就算一个问题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不会举手，而是装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让别人以为他对此一无所知。对于某些老师，这种表情比高高举起手来更有吸引力。几何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她对刘一达说：这位同学，你说一说哪些图形是对称的？刘一达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我坐在他后面和几何张一样，心想这下子你可要难堪了，你看干勾于多有霸气，简直就是跳起来的。刘一达说：直线。然后坐下。教室里其他人马上陷入了一种冥想，对于我来说，这个答案太深奥了，我没法指出它是对是错。几何张的表情告诉我，她和我一样，对这个答案束手无策。过了一会儿，几何张说：下面我们来讲第一章，线段。”

天才少年的第一次出现，让我很是回味了一番，科学怪人的极端便是哲学家，而在科学怪人的早期时光便有了如此这般的雏形，他们会发现几何之美、宇宙奥妙之迷人，奇怪的是，这样不苟言谈却聪明绝顶的科学怪人在高中时期时一个班还是有几个的，而到了将近三十岁的年龄，他们似乎已经深谙如何隐遁于人群之中，避免暴露出自己是个异类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或青睐，他们靠着智商社会化了，我们身边也缺少了一类古怪而有趣的生物。我觉得第二有趣的是，年少懵懂时关于深奥事物的似懂非懂，或许可以用不明觉厉来概括，但总体说来又不太一样，对深奥的一知半解令思绪也跟着向渺远的远方延伸，这是属于少年的对真理的敬畏。

“他有时候会把屁股坐在横梁上，胳膊肘支在车把，远看以为他要把自行车的前半部抱住。他就以这种姿势猛蹬，像雕塑一样在逐渐落幕的夜色里飞驰，我简直能听见他和风摩擦的声响，像是空间和时间偶遇在小声地耳语。我的自行车是女式的，斜梁，我妈说如果是横梁万一遇到什么状况跳下来很不方便，比刘一达的小一圈，所以刘一达一不小心就会把我落得很远。在我以为我要和他失散的时候，冲过一片市场或者一个人群，我发现他正在原地打转，陶醉在等待我的时间里，好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个自由自在的胜利者，虚怀若谷地和失败者相逢。”

我们永远会在看到或想到骑着自行车飞驰的少年时露出笑容。这样的画面、文字，再多也不嫌多。

“生命的幸福来源于无知，而不是经常被人们提起的勇敢。”

“生命的意义就是在把平庸的生活嚼得吱吱作响，直到把舌头吐出来那天。”

“升到大二，大家陆续掌握了大学里的要领，原先喜欢上自习的几个男生，也都开始足不出户地打起电子游戏，我则每天大部分时间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出去走走，漫无目的地乱逛，失去了小时候那种单一的目标，人生的目的忽然模糊起来，本来觉得生命很长，可以开始挥霍，可挥霍了一年之后，觉得毫无意思，时间太长，挥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不如此挥霍又去干些什么？干什么是有意义的？还像高中时装作无赖一样？无赖其实很需要些目标，喜欢钱，喜欢陌生的女人，喜欢打架，总得喜欢点什么，我却什么也不喜欢，无赖也装不长的。人生好像突然从我面前把自己隐藏起来，而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还是找不见她。”

“那黑暗的一刻使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不断地问自己：人，为什么要活着呢？既然活着几乎没有什么欢乐可言，只有花样迭出的苦痛。人，如果非要活着，也一定是孤独的，为什么还要装作能够被人理解和理解别人一样，活在虚伪的人群里？人，会思考，人能意识到自己在思考，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思考现在自己正在思考什么，思考思考现在正在思考的自己在思考什么，这种区别于动物的自我意识是不是所有人疯狂的起源？因为担心手淫会损伤记忆力引起的失眠症加重了，我开始整夜地无法入睡，把枕头搬到床上的各个角落，然后让脑袋落上去，都无济于事。我只好坐起来，盯着卧室的窗帘，看它一点点被阳光照亮，像是一张白纸后面一点点出现了一只眼睛。这种状态持续了半个学期之后，我到了崩溃的边缘，新加坡事件和武恺事件让我意识到，像我这样平庸的人，也许终我一生，也不会遇到美妙的事情，只有因为没有看透玄机而燃起的幼稚的希望，然后希望被击碎变成了绝望。我把剪子放在枕头底下，每天上床的时候都伸手摸一摸，确定它百分之百与我同在，如果我有一天坚持不下去，我会需要它的帮助。我没有想到跳楼、吃安眠药、卧轨之类的方式，只想到用剪子剪破自己的喉咙。也许是我想在死之前，先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哑巴。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只要换个方式就可以活下来，像动物一样活着，放弃思考的权利，放弃对美妙事物的期盼，按照他们教我的方式，做一个言听计从的孩子。那时候，我还是太小了吧。”

诸如此类的片段概括为人生意义危机吧。长大后的生活慢慢幻灭，追寻意义又得到虚空，走到痛苦的边缘千百个轮回之后，于生活深处明白了难得糊涂。生命最难以对抗是无聊，不工作、不琐碎生活便难以对抗无聊，而工作、琐碎生活了又会在新的欲望中求而不得。所以人生大概就是要在某处受一些磨难的，带着近视眼看生活，生活或许更美。

“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夏天，热得好像是在微波炉里，温度已经不单是能用皮肤感觉到，甚至就在眼前漂浮，远处的树都变得弯弯曲曲。课大部分时候是不去上的，老师们也知道自己的职责，一年年把课时完成，等自己渐渐老了，职称也就水到渠成地升上去。一些心理失衡，极其希望得到重视和注意的老师会偶尔点一下名，他们知道学生背地里会把他们骂得很惨，连累家人也要被人挂在嘴边，可比起他们自己的虚荣心，这些虚无缥渺的诅咒算不了什么。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老师看见我们的样子，就像坐在金銮殿上享受群臣跪下磕头一样满足。一想到大学四年就要这样混下去，我心里感觉十分惬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好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胡乱活个几年。”

最后一句话真像自己研究生期间写的话，而我也真的遵守了承诺，只胡乱地活了那么几年，毕业的那天起，我便悄悄收起了任性和孩子气，穿着大人的衣服，像一个大人一样和人说话，有时候也渐渐看不到自己原先的孩子模样，并引起一阵身份认同危机。好在，我可以有很多“一晌贪欢”的时刻来恢复真气。

“四十五分钟之后，体育课来了。我忍着疼，跑去踢足球，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艾小男抓住一个远离人群的空隙，找到我，问我，谢我，她的眼睛就在我的眼前，看着我，好像在心疼我，像昨天晚上一样，我该如何是好。我感觉到我的爱好像只属于我自己，就算是我爱的人也别想和我分享，这把我吓坏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爱她，还是仅仅是把她打造成这几年黑暗之路的虚幻光亮，她的美一定要遥远才好，若是她走近，不是这种光亮太过耀眼，而是我怕自己从这光亮中间直视过去，看到一个平凡的肉身。一旦这唯一的幻景消弭，我该靠什么坚持过我无望的人生。而那张我写好的贺卡，我忽然觉得失去了意义，也许那张东西我是写给自己的，我只是要去喜欢一个人，让自己觉得有些希望而已。”

这么多年后，开始慢慢理解青春期男孩子对女神的爱慕，也是关乎人生追求和理想状态，而无关乎女人，而女神的幻灭从更进一步的了解和接触开始。

“小时候，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对你说过，我心底有个大洞，装多少东西都装不满，现在我们长大了，我又遇见你，我以为只有一个你，就可以把这个洞堵住。我还是不行，我比那时候还坏，我不知不觉，已经和别人一样，变成了自己以前厌恶的那种人。

在你面前的我是最好的我，但是不是真正的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回忆初中的事情，那时候确实痛苦，你把那时候的痛苦当作一切的痛苦，我不想告诉你，和现在相比，那时候的痛苦太单纯。只有一个目标，成王败寇，付出就有收获，现在可不是这样，就算你付出很多，就算你对一个事情特别热爱和坚定，只要你是弱小的，纯粹的，天真的，生活还是会伤害你，毁灭你。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去生活，如果你不把你的灵魂交出去，它就消灭你的肉体。我终于认清了这个道理，活着就是一种交易。”

对艾小男的喜欢和爱贯穿了作者整个高中、大学和刚步入社会的初期时光，尽管作者没有在每一时期都描写到自己对艾小男的感情，但我相信有这么一种绵长的类似想念的感情存在于这样一个对生活不痛不痒的男孩子身上。艾小男高中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淡出，让作者交出了自己的爱，当作者大学毕业后混得青黄不接的时候，艾小男再一次突然出现了，似乎不需要太多话就能把这几年没有联络的时光交待完整，两个人便开始以恋人的身份相处，直到艾小男再一次留下一段话离开。这样一个故事触动到我，因为我的漫长的十年里，也有过这么一个一边过着自己的生活一边独自等待的男孩。和他在一起的我是最真实的也是最好的我，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很快乐，因为从无约束，或许我就是因为生活的其他处有约束而逃向了他。我们曾不管时间去我们想去的地方，我一边看《月亮与六便士》，一边痴痴地望向我生活过的小城市那远处的灯火，在心中勾勒不能到达的平凡人生。那段时光是最自由的，之后的我主动穿上了许多桎梏，过上了大人们期许的人生。而我像是知道那是唯一一段自由时光一样，珍藏它，并把它隔离于我的现实生活以外，以至于除了我跟他，这段时光在别处消失得无迹可寻。后来我们彻底断了联系，双方都非常有默契，因为有个时间节点到了，也因为我没有想到以何种姿态重新联络，于是就让它躺在记忆里吧，反正是很少想起、却不会遗忘的事。

随着艾小男的再次消失或者说是十年之约也好，小说进入了尾声，我也因为受到小说的触动，想说说自己最近的生活。

“一段时间里，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很多人。我的亲人，曾经的同学，朋友，同事，我的爱人，还有我听说过而不认识的人，他们中有的已经死掉，烧掉，摆起来或者埋下去，我曾经发誓要记住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味，可是就像是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一样，你越是想要达到的愿望，上天越是捉弄你，让你离你的愿望越来越远，我越想记住他们，我就越在篡改关于他们的记忆，在脑海里把他们改得面目全非，我知道无论我多么努力，真实的活生生的他们已经不属于我，无论我以为我的记忆多么栩栩如生，他们都已经彻底地消亡，离我远去；他们中有的还在活着，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人世间行走，呼吸，说话，吃饭，做爱，睡觉，死亡离他们那么遥远，好像和他们这一生无关，可死亡其实已经潜伏在他们的灵魂，那些看似正常地规矩地理直气壮地生活着的人，在我看来，有些人已经疯了，有些人正在一点点死掉。按照别人要求的那样思考，谈论所有当下流行的话题，很快便掌握了网上新造的词汇，卖弄自己并不牢固的幸福，自以为是地与人辩论，虚张声势地愤怒，发自内心地卑微，一边吵闹着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一边为这个荒谬的世界添砖加瓦，让它变得一天比一天荒谬。从我们走进学校那一天起，老师试图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听他们的话，他们告诉我们在哪里挖，我们就要一直挖，一定会挖出一眼泉水。到了我们快要三十岁的时候，我发现很多人还在挖，没有泉水的预兆，可很多人已经跌进自己挖的深坑里。我们为自己挖了一个坟墓。”

我意识到我的生活里，原来近在咫尺、不分你我的人不可能真的永远好下去，我们只会拥有各自的人生，面对各自的失落。

“失去艾小男之后，我曾经骑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瞎逛。我骑在快车道上，和每一辆汽车较量，他们把我远远抛在身后。有一天，好像有什么力量指引我一样，我跟着一辆汽车骑到了我小时候生活的城郊。我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城郊，完全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原来的那些废弃的火车道，杂乱无章的苞米地，每天生产大量噪音的煤厂，已经消失不见，在我家原来的土地上，矗立着大片的商品房，超市，汽车的四S店，和堆满钢筋和水泥的工地。原来我所生活的城市已经变得这样大，吞噻了我所有童年记忆里的荒凉而又生机勃勃的景观，我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属于我的故乡连同关于它的记忆，已经被巨大的推土机和铲车推倒，埋葬，我甚至都来不及看它们最后一眼，就与它们告别了。我想也没想，又骑到了我从没有回来的108中学。多年来我一直躲着它，即使迫不得已来到它附近，我也尽量绕着它走，好像再看它一眼，就要被抓进去继续读书一样。我的母校已经变得我根本不认得，要不是门口的108三个数字，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在这里度过了不堪的三年。操场变得比原来还大，通通铺上了塑胶。那块让我断腿的石头一定已经不在，被人扔出了校园。升旗台更加高得好像无法企及，我相信任何站在上面的人都感到自己像迎风招展的旗子一样崇高。教学楼已经变成了楼群，不再是原来仅有的两栋，图书馆和体育馆在操场旁边出现，豪华得像是两座各有特色的洗浴中心。门口停满了小汽车，如果不是有学生开车来上学，就是老师们的财产，一辆一辆停在学校门边，好像这些车子如果一同开动，就能把学校拉走。下课了，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蔓延到操场上，我把自行车停在栅栏旁边，脸贴在栅栏上看他们都长什么样子，都在做些什么。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少数几个人在打篮球以外，球门之间的操场变成了聊天的场所，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塑胶上说话，时不时掏出手机摆弄几下，放回去，一会儿又掏出来。好多女孩子漂亮极了，校服里翻出彩色的领子，举手投足好像和我年纪相当，竟然有几分成年女子婀娜的风韵。男孩儿则要么极瘦，要么极胖，大都皮肤白晳，好像是昼伏夜出的飞禽。这座学校里唯一让我熟悉的，是他们的脸上有着和我们当初一样的表情。”

我意识到小镇姑娘的我，虽然已经在北京安定下来，但还是无法适应这个信息爆炸、娱乐至死的荒唐时代，无法适应充满行业精英、谈论着财富自由、学区房、弯道超车的北京，无法欣赏拆迁房、地标怪物、摩天大楼、破胡同各种景观挤在一起的北京，无法跟上优秀的、有趣的、开放的、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他们的生活节奏和话语体系，即使我可以混迹于其中并显得没有特别突兀。他们像套着纸壳子的人，高谈阔论着一样的事情，却看不清作为人活生生的那一面。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依然感觉到孤独，并不再想办法去抵抗，因为我大概率会得到一句庸人自扰吧。

“就像小男期待的那样，我想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也像是我坐在那个冬天的餐馆里期待她一样，我写下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行字：“小学毕业的时候，是1997年的夏天，和之后每一次毕业一样，炎热而干燥。”在这个时刻，我发现他们全都回到我的身边，无论身在哪个角落都要把球传给我，看着我吃各种颜色的冰激凌，搂着我的脖子，长发盖在我的肚子上。我以为已经远去的他们，我无法准确记起的他们，原来用他们的方式一直待在我身边，从没有把我丢下。

而小说的最后一行字，也就是那个光明的结尾也已经在我的脑海里。

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打败了。”

我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说自己再也不会被打败了，而我，似乎是已经做好了被打败又重新以新的姿态活下去的新年。如今的生活，也是荒唐与幻灭的，名校毕业然后进入了更多名校毕业生的大公司，体制僵化、节奏慢，大家闲聊时都会抱怨没有成长，而当初来都是为了户口，用青春换户口，其实真的很唏嘘吧。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有缘看到这本书并读完它的原因，但由于不甘心又长期生活被社会价值评判体系里，渴望被认同却又不真的认同如今的社会评价体系，因此一面抗拒着，一面迎合着，一面要做自己，一面要适应、要突破，这种撕裂感让我时常恍惚，感觉身在一处却灵魂出窍。

这部小说多少有点让我顾影自怜，也同时非常巧的是，早上早餐时间和上班路上听到的一段广播，我倍感欣慰，希望自己也能够在心灵上有settle down的状态吧，在广播里听到，爱因斯坦说你所拥有的每一个资源都是从别人手里掠夺来的，而如今社会发展到如此先进的地步，人类总体资源早已足够为全体人类所用，一味地开发和占有资源对人类是不利的，而聚焦到个人层面，并不是说所有人，但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因为人生意义危机、身份认同缺失、没有信念也没有兴趣，才会积极投身于财富的累积也就是掠夺中。我不否认尚有很多人是为生活所迫，但也有很多人其实只是出于恐慌而囤积居奇，这和整个社会都在谋求发展、缺乏宽容导向的价值观有关。人其实可以保持最原始的纯真，对知识和有趣的事物最原始的探索欲，那么一本书、一部电影、一个游戏便足以给与很好的心灵体验，而不需要建立在消耗资源的基础上。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自己看到的宇宙、深海、星球、不同社会文化的纪录片，人类已经何其幸运却又不知足，何其渺小却又不自知，互相残杀掠夺，谁也不要谁好过。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超越自己个体层面的力量去抵抗这样的时代洪流呢？让一生喜乐安平，而这到底是一件圆融的事还是在几十年后我们的后代没落时，被证明是一件悲哀的事呢？

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小说结尾所说的“”不会再被打败了“是一回事，但，愿自己有能力成为一个低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