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给我一场体面的漂泊
在伦敦上学时,同学之间流传一个故事:一位老爷爷从前是伦敦地铁的报站员,在他去世后,他的妻子每天都要前往最后留有丈夫录音的Embankment站,只为了听到他说出“Mind the gap”的声音。2013年伦敦地铁广播系统全面更新,却唯独为她保留了Embankment的报站声,因此在全伦敦的地铁站中,只有Embankment的广播与众不同。
故事在口口相传中出了点差错,传到我这里时,地点变成了Bank站,我傻兮兮地跑去Bank站听,还以为传说是假。不过在《伦敦人》里,我又得知那“全面更新”的标准女声背后也有故事:读“这班车不停靠”的时候不能幸灾乐祸、洋洋得意,而是要清晰、有同理心、权威又不失关心的感觉;当她读出“Next station, Oxford Square”的时候,要让人感到自己很受欢迎、有被拥抱的感觉。这位女士的前男友说,他简直觉得自己被鬼缠身了,无论走到哪儿,这一天的心情如何,总有前女友的声音等着拥抱他。
《伦敦人》这本书像一幅拼贴画,用八十五个碎片还原着这个城市的不同面向,为这个城市添加八十五种意义。从涌入伦敦的一百种方式到逃出伦敦的一百个理由,从游客走马观花的一瞥到城市运转的核心,从流浪汉的底层视角到上位者的高屋建瓴,再从老伦敦人的悠远回忆说到移民社区的文化难题,又或是从爱到恨,从生到死。这个城市本就有太多的维度可以衡量,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拥有它的一块碎片,却也只拥有一块碎片,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的:
在伦敦,这样半开的门到处都是。在伦敦,即使敲了门,我能进的门也没有多少扇。”
这意味着伦敦虽然博大、庞杂,在一个人面前铺展开无数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的背后,是与你完全异质的人群。
作为纪录片学生的我,曾因学业需要,鼓起勇气推开了几扇不属于我的门,窥探过一些不属于我的窗,而这本《伦敦人》好像替我打开了更多我来不及叩响的门。我回想地铁站里的声音,思考自己是否有“被拥抱的感觉”,我路过的美甲店,曾驻足凝视的酒吧,宿舍对面令人摸不着头脑的“Spiritual Health Shop”,我好像推门而入,听到了里面的故事。我想起Sainsbury门口的流浪汉总会对我微笑,在一个沮丧的除夕用一句happy new year点亮我的一天,想起我总是光顾的炸鸡店,腼腆的巴基斯坦小哥向我推荐草莓冰淇淋时的笑容,阅读这些人的故事,仿佛弥补了我从未与他们深谈的遗憾。
本书的意义之一在于解释这座城市日常的运转方式并获取新知,譬如地铁的报站声如何录制,行道树的选择有什么讲究,交通系统如何调度,超市里的水果经历了怎样暗流涌动的争夺,在此之外,从不同职业的人的口中,我们得以知晓一座国际化的都市能给予什么,又会夺去什么。
伦敦是一个“Overwhelming”的地方。譬如我曾认为爱丁堡的店铺错落有致,有恰到好处的间隙节奏,而伦敦尽管能为我提供多得多的资源,但街道上的店铺扑面而来时,仍然令人无所适从。果然书中便有人说道:
即便是在超市购物,过多的选择也让我觉得是个梦魇,更别说要我选择余生的工作或者伴侣了。”
牛津街上的扒手随时待命,轻巧地取走你奋斗和节用的成果,为了捍卫自己的生活,你紧赶慢赶,却因为毫无征兆的交通停运被迫滞留,你变得神经兮兮、患得患失。
失去了小村镇里“基本水平的爱”,你的心肠会渐渐硬起来,从纽卡去到伦敦的小姑娘正值倔强叛逆,竭力装作成熟而没有任何困扰:对啊,我在伦敦,那又怎么样呢?她曾在塔桥顶端的公寓看跨年烟火,也曾在出租屋里依赖大麻度日,她说大家都该在年轻漂亮、毫无责任心、试错成本低的时候去一趟伦敦,在这场冒险之后,她选择回家,因为在伦敦生活下去需要“很多很多能量”。
这句话大概也让很多人心有戚戚
不管你想在伦敦做什么,总会有一百万个人排在你前面。不管你有多酷的想法,总有人已经在你之前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他们通常还比你年轻,比你有钱,人脉也比你广。”
混杂着数百万人的梦想和辛酸的伦敦,去留之间都是我们熟悉的悲喜,我们看到美甲店的老板娘通过努力,把自己的小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费尽千辛万苦偷渡到伦敦的伊朗人终于在自己的公寓里过上安定的日子。与此同时,许多人为了成为伦敦的一员埋头苦干,回头时却发现自己对这里无比陌生。譬如那个自称“伦丁”的银行员工。
当我赚到钱,我就再也,再也,再也不用说我在银行工作。我会把我上班用的所有领带都剪成一小片一小片,扔到泰晤士河里。我会把我赚到的所有的钱,人们认为我出卖灵魂赚到的所有的钱,带走。我会最后一次去大象和城堡地铁站……我要去伦敦眼,然后坐在摩天轮的小厢里,到顶端去看这座城市。这个时候,来自慕尼黑或者爱达荷州的游客就会对我说:哦,这是你第一次来伦敦吗?这时我会说:“是啊。你知道吗?伦敦跟我想象中完全一样。”
与国内城市不一样的是,伦敦吸纳着六大洲的劳动人口,就必须面对种族杂居所带来的难题,城市治理的难度成倍增长。对于种族的敏感贯穿在伦敦人生活的所有领域,根植在伦敦人的价值观里。一位亚裔小哥抱怨自己因长了一副阿拉伯面孔,一天内被连续抽查两次,伦敦的警方却无奈地说,他们为了维持数据上平衡,每天刻意抽查白人男士;律师们总结出了伦敦不同地区陪审团的偏向——社区异质的程度足以使同一个案件有截然相反的结果;老师们为公民教育而苦恼,面对肤色不同的孩子,应该如何解释“英国人”意味着什么;丧葬承办人根据不同国家的传统提供不同的服务。
由此衍生了更多的身份认同与文化融合的困局:来自各国的一代移民大多聚居在自己的社区,只对母国的文化与事务感兴趣,这种社区的存在使他们不必学习英语,不必接触异文化人群,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愈发不愿跨出舒适圈,抗拒文化融合,而妇女与孩子亦被迫沉浸于母国的文化观念中,无法获得英国式的个体身份认同,一名时事评论员甚至忧心忡忡地指出,失败的身份认同将导致极端恐怖分子的出现。
种族矛盾无疑成为了犯罪行为的重要原因,总有本地人认为移民抢走了属于自己的资源,破坏了安定的生活,而伦敦依旧敞开的怀抱却似乎表明了更多人的立场:
这些人选择来到英国,愿意忍受这里的一切,肯定是因为他们原本的日子相当不好过,你应该为你的政府系统愿意照顾这些人而感到骄傲。”
在国内,人们涌向一线城市,大多是为了过上成功富足的生活,伦敦固然也有很多发展的机会,可在我看来,伦敦最大的魅力在于:人们能够再次追寻真正的自我。
在这个万人如海一身藏的城市里,无论是有异见的自我,还是“不正常”的自我,都能够被接纳,甚至被爱护。这或许是因为这里人人行色匆匆,无暇评判他人,却也是多种势力相互掣肘而产生的平衡结果,更来源于发自内心的互相尊重。在伦敦,你可以做漫交者、施虐者、抗议者、过双面人生。捡垃圾的人可以攒钱做变性手术,做完手术后加入变性者互助小组中,发现变性人中有许多喜欢鼓捣机械的同好者,她们一起花枝招展地泡在酒吧里。她说
变性人共同点前十条里面,排第一的肯定是——电子工程师”。
伊朗女孩可以逃离被家庭安排的婚姻,因为“如果不是在伦敦,就总会有人盯着我看”,她说:
我感觉我的人生已经走上正轨了,而我值得在自己的生命里得到一些幸福”。
如作者而言:伦敦就像一台呼吸着的手风琴,人如气流一样,进来又出去。它的混乱造就了生机,它的多义奏成乐章,人们在其中既得享自由的空气,又不得不承受挤压的力度,而伦敦能为Londoner们许诺的,也只有一场体面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