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学不了阿城
看阿城如何写「天意」
/淹然
1
汪曾祺当年读了<棋王>,赞道:「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都写不出来。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说,给小说的这个概念带进了一点新的东西。」
这里主要在说「风格」。
纯文学作者若找不到自己的语言和风格,就是死路一条。
风格即人。我们看看阿城是如何自我介绍的。
他说,发奖会上若由每人介绍自己,我便会站起来,说:「中年作者阿城。」然后,鞠一个躬,坐下。
这样的表述,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阿城的风格,冷静,淡远,举重若轻……或如王德威的提炼:「他冷眼旁观,却又事事用心,这一姿态,似远实近。」
当我们说阿城是举重若轻的,我们是否知道,阿城究竟是如何结构作品,从而有别于那些既浓且烈的小说的?
2
这里以<旧书>为重点来谈。
小说收录于「彼时正年轻」系列。该系列由一连串小短篇构成,多则不过一千来字,阿城在乡下时无事所写:「当时正年轻,真的是年轻,日间再累,一觉醒过来,又是一条好汉。」
<旧书>说的是古书铺学徒的故事。
小说起首句:「吴庆祥十二岁学徒,学的是古书铺的徒。」
「彼时正年轻」和另个系列「杂色」里的小短篇,多以此类素朴平实的叙述性表达来启动小说,交代人物基本信息——当然,传递哪些信息,是与主题表达紧密相扣的。
<宠物>:金先生有六十多了,就喜欢个动物。
<提琴>:老侯是手艺人。
<妻妾>:老余是五十多的人了,再有几年,就到了退休的时限。
<老林>:老林,男,福建人,单名「企」。
<平反>:老母姓毌。
<蛋白>:詹大因为个子高,与他相熟的人都叫他詹大。
<西装>:老李是苦读出身。
<仇恨>:老张和老李是很多年的朋友,这个很多年,有的人说,当然是从小就是朋友的意思。
<噩梦>:老俞爱笑,没有什么可笑的时候,老俞也是笑笑的。
这样的起首,神似笔记体小说。
摘录几则<聊斋志异>的起首句对照:
<劳山道士>: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
<司札吏>:游击官某,妻妾甚多。
<酒狂>:缪永定,江西拔贡生。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
<王大>:李信,博徒也。
<凤阳士人>: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
<鲁公女>:招远张于旦,性疏狂不羁。
这或许也是阿城没有文化断层的表现。总结阿城起首句,有三个特点:
短句。这是「举重若轻」之「轻的节奏感」。阿城说,标点符号在我的文字里是节奏的作用,而不是语法的作用。
开门见山。叙事效率高,短篇尤需要一字是一字。
剔除情感色彩。这是「举重若轻」之「轻的世界观」。阿城定义「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无观的语言和无观的姿态相统一,阿城在写天意。
朱天文当年推荐侯孝贤读沈从文自传,侯导说:「这本小说有一个观点,是俯视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发生的种种悲伤的事情,他都很客观地在看,有一种胸襟。」这之后,就有了<风柜来的人>,以「天意」来拍青春。
起首句后,阿城花大篇幅来写古书铺这行的「技艺」。人物的成长是闪现在「技艺」的缝隙里的。
古书铺和古董店很像,「半年不卖货,卖货吃半年。」吴庆祥的说法是,卖货吃半年的「货」,说的是大买卖。大买卖当然不好做,可卖个石印帖啦,卖个寿山石料啦,总是有的,进进出出,总是个买卖。
进进出出的,各种人都有。文人居多,背着手,揣着手,上上下下地看,看了半天,转了半天,出去了。这类是小文人,手头拮据,可也不能小看,小文人不定什么时候成了大文人。小文人的时候伺候得好,成了大文人,书铺的口碑可就出去咯。
大文人常常留下条子,条子上有要找的书。条子上的书找到了,不一定全找到了,也许先找到一本,就送去,叫人家知道你尽力在找。
送书去的时候,总要捎带些别的书,捎什么,揣摩文人的嗜好。有专门好门面的,就捎些门面书,一般也就买下来了,摆在架子上,朋友来了,只给朋友看。
吴庆祥在书铺熬到能送书到买家去,很不容易。送书的要懂书。第一得识字,说得出送去的是什么书,吴庆祥有识字的精明,进了铺子三年就可以为来买书的人找书了。吴庆祥那时已经变了嗓,也有了身高,一般人还真看不出他才十五岁。
懂书的第二就很难了,版本一项就是个无底洞,各种有关书的花色学问,简直的是烂棉花套子,不是轻易理得出头绪的。吴庆祥在店里,伺候着来买书的主儿,眼睛睁着,耳朵开着,凡有关书的事,先都强印在脑子里,手脚还得快,书铺不是学堂,不是来听说书的,是来给老板卖书的。
印在脑子里的东西,慢慢才明白,也许要很久,也许突然有个什么机会,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得越多,也就越容易明白。
阿城爱写技艺,浓浓地铺展世俗生活的「物质性」。
<布鞋>:
布鞋的做法是将旧布、碎布一层一层用糨糊糊在一块木板上,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干了,叫布嘎渣儿,揭下来,比照着鞋样儿剪成一个个布鞋底儿。之后用麻线一针一针将四到五层儿剪好的鞋底儿缝合到一起,成为厚鞋底儿,当然还有包边儿,垫后跟儿。鞋面则要用好的布料来做,当然也有包边儿,内口黑边儿,外口白边儿。
<豆腐>:
豆子磨成浆后,盛在锅里掺水煮,之后用布过滤,漏下的汁放在瓦器里等着点卤,布里剩下的就是豆腐渣。豆渣是白的,放久发黄,而且发酸变臭,刚滤好时,则有一股子熟豆子的腥香味儿。豆渣没有人吃,偶有人尝,说,磨老了,或者,磨嫩了。磨老了,就是磨过头了,细豆渣漏过布缝儿,混在豆浆里,这样子做出的豆腐里纤维多,不好吃。磨嫩了,就是豆子磨得粗,该成浆的没成浆,留在豆渣里,点浆成豆腐,豆腐当然就少。
磨嫩了就需要查查磨。掀开上磨扇,看看是不是磨沟儿磨浅了,或有残。磨沟儿磨浅了,就要剔沟儿。残了不好办,要把磨扇削下去一层,再踢出沟儿来。
做豆腐最难的是点卤。
人常说,画龙难点睛。孙福说,那又什么难?画坏了,重画就是了,豆腐点坏了,重来不了,糟蹋一锅。
点卤前,豆浆可以喝,做豆腐的师傅常常喝豆浆,却不一定吃豆腐,道理在豆浆养人。浆点好卤,凝起来,颤颤的,就是豆腐脑儿。凝起来的豆腐脑儿也在布里,系好,放重物压,水慢慢被挤出布外,布里就是豆腐了。压久了,布里的是豆腐干儿。
打开布豆腐还是热的,用刀划成一块一块。当天卖不了的,放在冷水里。
<提琴>:
煞大锯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活儿,先将原木架起来,一个人在上,一个人在下,一上一下地拉一张大锯。大锯有齿的一边是弧形的,锯齿有大拇指大。干别的活可以喊号子,煞大锯却只能咬着牙,一声不吭,锯完才算。
铺陈「物质性」的功能有二:
一,拖缓主线推进。有意「慢」下来,对比人物动作的「快」,快慢之间形成节奏感。
二,物质性就是日常性,以日常性对观大时代的绞杀(事关主题表达,后文详述)。可参看柯灵回忆张爱玲参加文代会:
会场在一个电影院里,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苏东坡的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全国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布中山装。
接着看<旧书>如何收尾:
吴庆祥有的时候要去海淀的大学送书。骑上店里的车,路边都是荒草。吴庆祥最怕冬天去海淀送书,逆风,天黑得快,回来的时候心里发毛。吴庆祥后来与几个大文人都很好,当然是因为书的关系。
吴庆祥后来嫖妓。宣武门外的伙计很少有不嫖妓的。离得近,铺子上板以后,很寂寞,当然要往有人气儿的地方去。书铺里的书很多,再多也不是人。
吴庆祥染上了梅毒,找人治了,治好了,再去嫖妓。
白天伺候着卖书,留心着卖书的学问,送书,天晚了,上板,朝东溜达,找熟的,老价钱的。
北平一九五〇年头儿上,改回原来的名儿,又叫北京。
一九五〇年头上,吴庆祥自杀。
对于吴庆祥的自杀,相熟的伙计谁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按说是新社会了,吴庆祥也不是老板,只是个大伙计,成份不能算坏。有什么怕的呢?
取缔窑子?也不至于,新社会了,到处都是新气象,希望正大,怎么一个大男人就寻了短见?
百思不得其解,百思不得其解。店员们凡提起吴庆祥,还是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短篇小说,往往高潮即结尾,<旧书>留下一个大悬念,吴庆祥为何自杀?
文中的几种猜测,显然都不为隐含的叙事者所认可,且小说也无意叙说命运的偶然性,主人公的自杀动机一定有迹可循。
吴庆祥冬夜去海淀送书,为什么心里发毛呢?因为,路上没「人」啊。
吴庆祥为什么要往有「人气儿」的地方扎呢?还是「人」的问题。
所以,吴庆祥自杀,是因为新时代里「没人气儿」。
阿城说,「扫除自为的世俗空间而建立现代国家,清汤寡水,不是鱼的日子。」
这里牵出两个问题,冲突与主题。
先说第一个,这就是「举重若轻」之「轻的冲突」。
冲突通常分三种,人与环境,人与人,人与自我。而且,无论如何着重描画前两种冲突,归根结底还是落回第三种冲突,主人公的自我冲突一定是重中之重。
<旧书>第一层冲突,是外在冲突,吴庆祥与新时代的冲突。第二层冲突,是内在冲突,吴庆祥在清汤寡水的社会活不下去,由人物选择揭示出了人物真相。
这两层冲突,阿城都是侧写,所以显得「轻」,行文表层波澜不惊,省略主人公内心挣扎。
再说第二个,「彼时正年轻」和「杂色」都在处理相似的主题——世俗生活的崩坏,这就是「举重若轻」之「重」。
无数剧作书告诉你,对手或反派不能是一个概念,而要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阿城的这些短篇不设反派,对主人公构成对抗性的,是那个不断侵蚀自为空间的「时代」。
阿城的「无观」,当然还是含着价值判断的,就是任生活自然生长,反对强蛮的规训。阿城不在小说里发议论,他的态度都放在<闲话闲说>里,有兴趣可看。
3
最后,关于阿城的文笔,相关论述很多,大家都说得差不多,整理王安忆的看法在此:
张炜说,动词是语言的骨头,<棋王>就是用骨头搭起来的。它极少用比喻,形容词则是用基本的形容词,成语基本不用。
阿城描写任何状态都是用动词,直接描写状态,非常善于挖掘汉字的潜力。一种精神状态的东西,用一个常用的动词一下子就说明白,说王一生对下棋着迷,「呆在棋里舒服」。
配合王安忆的论述,我们看看阿城如何写太行的妩媚:
无非是石头,却有石头的样子,无非是山,却觉得是真山。山头常有大平地,地边塌了,石头滚很远,留在谷底,好像是山头的远房亲戚。有豹子,眯着眼看看太阳,静静地走。有野雉,妖妖娆娆,飞不远,落下去,却和山色混起来,找不见了。有十几只羊,后头跟着个穿羊皮的人。
好得让人无话可说,不说了。
阿城鲜少谈作文之道,印象里唯一的一处是: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他又怎么说<彼时正年轻>的书写呢?
文章是状态的流露,年轻的时候当然就流露出年轻的状态。……年轻有一个自觉处,就是学生腔,文艺腔。学生和文艺,都不讨厌,讨厌在套进腔里,以为有了腔就有了文艺。我是中学时从「学生范文选」里觉得这一套的,当时气盛,认为文章不该这样写。那文章应该怎样写呢?不知道。教的又不愿学,学校好像白上了。
行吧,天才呗。
禅宗里说,只贵子眼正。技艺之上是眼光,十八岁那年,阿城对父亲说:
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你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你来说是残酷的。
十八岁那年,我大概都不能完全明白这段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