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鲁监国政权与永历政权历法问题备记
前几日读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列传》到941页看到一句话,说:
“寅恪案,第一句谓此年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见黄宗羲行朝录及金鹤冲牧斋年谱。)”
我感到很奇怪,鲁监国和永历的历法还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只知道南明的几个政权和清廷历法是有不同的,这一点我记得《柳如是别传》中便有提到,具体哪一页记不清了。不过在钱海岳《南明史·历志》中,对此有颇为详细的记载:
“(崇祯)十七年五月,设历局南京,钦天监正杨邦庆主之。八月造历,以历数科博士何平政补漏刻博士,办颁历推算。十一月,颍州诸生卢鸿上《七正历》,不用。永历三年,西洋瞿纱微掌钦天监,进《泰西历》,命礼部颁行。尹三聘以擅行夷历,爚乱祖制,诏仍用《大统历》如故。而清于顺治二年用若望、南怀仁为钦天监,依泰西法为《时宪书》,颁之天下。”
也就是说,南明仍然按照有明一朝的惯例,用的是《大统历》,而清廷则用了西方传过来的更为精密的《时宪历》。由于两种历法的推算方法有所不同,因此它们之间出现异同,也还是比较好理解的。(清廷与南明朔闰之间的不同,我在2017年曾主要依照陈垣先生《二十史朔闰表》简单整理过,写了一篇小文。)而南明内部的历法竟也有不同,我还真没有想到,尽管《南明史·历志》中提到鲁监国时历法,说:
“鲁王监国绍兴,黄宗羲造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有旨优答,宣付史馆,颁之浙东。……。永历元年十月,鲁王在海上,钱肃乐上启颁监国鲁三年戊子《大统历》。后在舟山,王衡、杨玑为钦天监,颁监国鲁五年庚寅《大统历》,海上遂有二朔。”
但此处所谓“海上遂有二朔”,我一直认为指的只是双方年号不同,即隆武时期隆武朝廷用“隆武”年号,永历时期永历朝廷用“永历”年号,而鲁王这边用的则是“监国鲁”或“鲁监国”,至于他们之间的正闰晦朔,应该是一致的。
查《南明史》在《鲁王本纪》中提到当年,作:
“永历三年己丑,春正月庚申朔,王在沙埕,称监国鲁四年。”
用的也是永历年号。《历志》“永历三年己丑”条,也只是附注“鲁王监国四年”,称:
“正月庚申朔,初十雨水,二十五惊蛰,大”。
钱海岳这么记载的原因,大概即《义例》中所谓:
“惟正朔仍系隆、永,盖所以存二朝之正统,辨名正位,扶统立极之义也。”
至于《柳如是别传》中何以会把两个朝廷的朔日写成不同,陈寅恪先生后面附注说“见黄宗羲行朝录及金鹤冲牧斋年谱”,那么就先查一下《行朝录》和《钱牧斋年谱》看看是咋说的。金鹤冲先生的《钱牧斋年谱》在网上没有找到,但黄宗羲的《行朝录》还是有的,见于浙江古籍出版社《黄宗羲全集·第二册》。其中《行朝录·卷四·鲁王监国纪年下》,曰:
“(监国鲁)四年己丑正月辛酉朔”,
《卷五·永历纪年》曰:
“永历三年己丑正月庚申朔”,果如陈寅恪先生所述。
我想,别的书中应该也还会有蛛丝马迹,便查谢国桢先生《增订晚明史籍考·卷十二·鲁监国》,结合网上资料,又查到黄宗羲《海外恸哭记》(浙古《黄宗羲全集》本),称:
“(监国鲁)四年己丑春正月辛酉朔”,
翁洲老民《海东逸史·卷二·监国纪(下)》(台湾文献丛刊本)称:
“(监国鲁)四年己丑正月辛酉(《小腆纪年》作庚申)朔”。
查《南明史》,黄宗羲是鲁王旧臣,精通历法。鲁王颁布的历法,至少元年和五年这两年,都有他参与修订。而且监国鲁四年(永历三年)时,黄宗羲“闻王在海上,与方端士赴之,晋左佥都御史,转左副都御史。……。既失志,日与吴钟峦坐船中正襟讲学,暇则注《授时》《泰西》《回回》三历。”可以想见,黄宗羲关于这个历法记录的问题,应该是很难出差错的。而且当年鲁监国历法为正月辛酉朔,黄宗羲不仅在《行朝录·鲁王监国纪年下》里如此说,而且在《海外恸哭记》里又这么说。两个不同的书都如此记载,出问题的几率就更小了。
至于永历政权当年的历法,考查《南明史》之《昭宗本纪》《鲁王本纪》《历志》,均为“庚申朔”。上引其他诸书,包括《柳如是别传》以及专门论述历法年月日的陈垣先生的《二十史朔闰表》、郑鹤声先生的《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也都是说“庚申朔”。这么一来,我觉着鲁监国与永历历法在当年正月有所不同,上下相差一天,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既如此,钱海岳所作《南明史》,便可能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即以所谓“辨名正位,扶统立极”的史家笔法,掩盖了鲁监国政权与永历政权历法之间有所不同这个史实。
又过了两天,我在李天根《爝火录》中查到一条记载,对我上面的认识,有所冲击。《爝火录·卷十九》“大清顺治六年,永明王永历三年,鲁王监国四年,春正月庚申朔。初二日辛酉”条记载:
“南昌故吏科都给事中刘斯【土來】,贺正不用大清《时宪历》,用明《大统历》,以辛酉日为元旦”。
附小考称:
“按南昌疑南康之讹,盖南康于上年五月初二日为大清兵所破,应遵《时宪历》。若南昌,此时尚为金声桓所据,称永历年号,行《大统历》,不当有此事也。”
且不论到底是南昌还是南康,按李天根的意思,辛酉朔似乎也为永历朝廷颁布的历法所用了。而庚申朔,只是清廷的历法。查钱海岳《南明史·卷五十二·刘斯【土來】列传》,有:
“永历三年元旦,清历先一日,时城郊无不从清者,斯【土來】独否。”
按这个意思,钱海岳虽然没有明写清历法和永历历法朔日的具体时间,但考诸其他记载,清廷当年确为庚申朔,因此钱海岳便也只能认为就连永历的历法,也是用辛酉朔。但是《刘斯【土來】列传》既出现永历辛酉朔这样的记载,不就和《南明史》中其他的记载都产生矛盾了么?不过当时似也有可能刘斯【土來】用的是鲁监国历法,而钱海岳又是用了所谓“辨名正位,扶统立极”,遮蔽了这一事实。当然,李天根《爝火录》小考里写的只是永历,而且《刘斯【土來】列传》中没有提到刘斯【土來】曾经与鲁王有过关系,所以这个可能性似乎不太大。钱海岳《南明史》记载之前后抵牾,看来似乎又增一处了。话又说回来,从黄宗羲的鲁王旧臣身份与学识来看,我还是偏向于相信黄宗羲对于历法的记载。而且,我在知网搜索到一篇发表于1979年的名为《南明史料朔闰考异——<行在阳秋>札记》的文章,里面也没提到当年正月朔永历历法与清廷有区别。所以,此处记载暂时只可备一说,记于此处。
现在唯一可以准确无误进行确认的,似乎只剩当年应该确曾有过正月辛酉朔这么个史实了。至于永历和鲁王当年历法是否有过不同,甚至其他年份各月的朔闰是否也有不同,我现在一时半会还弄不清楚。从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来看,当年的历书除了《监国鲁五年庚寅大统历》还在外,《永历大统历书》和鲁王其他年份的历书,似乎都难以见到了。
上面烦冗拖沓地写了2000来字,不为考清此事,只为记下这个疑窦。用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常说的,此事“俟考”吧!
——2020年4月25日